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已经不任京兆尹的王放仍然会时不时想起那一日,想起那位把京城一众纨绔子弟绑起来扔到他面前的裴翊将军。他不得不承认这位将军确实是位了不得的人物。但王放总是会忍不住思考一个问题——遇见裴翊究竟是他的劫还是他的孽?——总而言之不是件好事就是啦。当王放被衙役慌张失措地从后堂叫出来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将会面临职业生涯中最大的一次挑战。他慢悠悠地整理着官服,对于衙役的失态颇为不满。“什么天大的事值得你们这样慌张?”王放边训斥衙役边淡定地走出后堂,抬眼往公堂看了一眼,登时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大人!”“大人!”衙役和师爷急忙上前扶住他,王放失力地扒住师爷的肩膀,压低声音问道:“我是不是眼花了,被绑着的那个是穆小侯爷吗?他旁边那个不会是忠勇伯世子李钰吧,他们旁、旁边那个不会不会……”王放说不下去了,他觉得地府已经离自己不远了。师爷苦着脸答道:“是,是,是,都是——您没看眼花没看错,堂上的都是京城各路显贵家里有名的宝贝疙瘩,现在都被绑到咱们衙门里来了。”闻言,王放脚下一软差点又跌倒在地,幸好有师爷和衙役在旁边扶住,不然只怕要跌个头破血流。不过他宁愿跌个头破血流,也不愿意留下来面对这烂摊子!王放怒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王放猛地站起身来,只觉得定是有人要害他,瞧瞧这公堂之上浩浩****二十来个王孙子弟,京城有名的纨绔全给包圆了,就是哪家勋贵聚会都不一定能把人聚得这么齐,现下倒是在他的衙门给聚齐。这群祖宗里随便来个人打个喷嚏都能把他这京兆尹衙门给掀了,现在居然被人给五花大绑押在公堂之上候审。王放急忙奔上公堂,叫嚷着让手下人赶紧给这群祖宗松绑。“是谁?!居然敢对小侯爷,世子爷……”王放吼出一大堆头衔,“——如此不敬!本官定要严惩这些没长眼的玩意儿!”王放奔到穆晏面前就要跪下,可惜穆晏此时神情呆滞,看不出他的真挚热情。只见他撩开袍子膝盖就要落地,却有一只手从旁伸出,把住他的身子,强使他伸直双腿重新站了起来。竟硬生生地将他还未着地的膝盖拉了起来!王放吃惊抬头,只见一位眉目清俊的青年人站在明镜高悬四个大字下,表情不悦地向自己摇头:“既然没长眼的人是我,又何必大人来跪?”他气质冷冽高洁,如巍峨山上覆着的白雪,叫人一见便自惭形秽。“你、你是?”“塞北裴翊。”塞北的裴翊?!王放吃惊地看着那青年人,又看向堂上被绑着的一众纨绔,结结巴巴地说道:“裴将军这、这几位公子是你给绑的?”当然是裴翊给绑的。方才裴翊几人还在医馆包扎,这群公子哥就领着人打上了医馆。进门就开始砸东西、骂人,嚣张跋扈,横行霸道,简直无法无天!没几下就把裴翊惹怒了,一人一个大耳光甩了过去,更有裴瑜在旁边告黑状,把他们在凤来楼欺凌那两个乞儿兄弟的事情给抖落了出来。裴翊当即大怒。他们欺负裴瑜,尚可以说是同龄人之间斗气玩闹,毕竟裴瑜的性子他也知道,面上看着是个被人欺负不吭声的,但实际是个心黑的,若真说他是那等受欺负的小可怜,裴翊也不信。但是这群纨绔竟仗着手中权势欺负两个无依无靠的乞儿,真是无耻至极。裴翊平生最恨这等欺凌弱小之事,当即就要把这群人绑了往京兆尹送。只是他身上的伤口还没愈合,刚才飞上马救人已经让伤口有些崩裂,若是再动手只怕又要血流成河——说的是他自己。旁边围观的陆卓能怎么办?当然是顺着他,帮他把这群公子哥打包成粽子送到京兆尹去。陆卓武艺高强,即便有意掩饰武功路数,再加上只用一只手,收拾这群娇生惯养的少爷仍旧不过就是几招的事。一群纨绔中只有穆晏能跟他多过上几招——这倒是令陆卓对这位小侯爷有些刮目相看,他还当这位小爷是个绣花大枕头呢——将他穆晏擒住之时,他特意多用了两分力气击在穆晏的百汇、玉枕两穴。穆晏当即眼前发黑,神色呆滞地倒在地上。裴翊见情况不对,吃惊道:“你把他打傻了?”其他纨绔闻言倒吸了一口冷气,看到穆晏神色确实有异,当即不敢再嚣张——生怕下一个傻的就是自己。陆卓无奈望向裴翊:“你可别污蔑我,重伤侯爷这罪名我可担待不起,我只是让他安分一下。”听见穆晏没傻,纨绔们纷纷松了一口气。看着这群被绑起来的大少爷,陆卓问裴翊该怎么办?裴翊主张把他们送京兆尹,交由京兆尹处置。大郑律令不准官员及其家眷依仗身份欺压百姓,这群人其实已经触犯了大郑律法,这其中大部分人又没有官位,自然该交由京兆尹处置。但陆卓久在京城为官,却是知道京兆尹衙门的尿性的。他同裴翊打赌他们若真把这群公子哥送到京兆尹去,必定怎么送进去的,又怎么给放出来……也不对,应该是五花大绑地进去,小心翼翼地给送出来。裴翊不信天子脚下的朝廷命官敢这样罔顾律法,真拿出十两银子跟他赌。于是两人把裴瑜扔在医馆,一起把这群纨绔送往京兆尹,路上有几个纨绔对着裴翊说了些不干净的话,被陆卓直接拿布把嘴巴给塞了起来。直到进了京兆尹衙门,见到王放那怯懦的嘴脸,裴翊才知陆卓说得原来是真的。偏那人还讨人嫌地伸出没受伤的左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面上露出一副得意的神情,满脸的‘你看我早就说过了吧’。裴翊白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足有一两左右的小金珠扔给他。金珠在空中划过,在落下前被陆卓抬手抓住。陆卓手拿金珠笑了起来:“多谢将军。”裴翊懒得理他,转过头来向王放列了这群王孙公子的几大罪状,请王放秉公执法,处置了这群纨绔子弟。王放哪里敢?但是碍于他官职比自己高,且最近京城有流传关于‘裴贵妃’的谣言,让王放不敢得罪他,只能含糊其词,企图遮掩过去。被绑着那群纨绔如何看不出这京兆尹根本就不敢动他们,更有恃无恐起来,有几个仗着神智还清醒,嘴巴也没被塞起来,又开始对着裴翊大放厥词。“裴家小娘子,我爹是忠勇伯,我爷爷是永定候,陛下都要管我祖父叫一声叔叔,你当京城中真有人敢定我的罪不成?”说话的正是忠勇伯世子,因裴翊早早便向世人坦诚了自己只爱男子,他们便以小娘子三字来戏称裴翊,本意是为羞辱裴翊,但裴翊却半点不为所动。喜欢男子又如何?被叫小娘子又如何?他并没有因为喜欢人犯过什么过错,他在塞北时认识的许多女子比起许多男子都更为出色,是以这群人不管如何对他叫嚣,都无法影响他分毫。他生气的是这些人有恃无恐的态度,仿若一个官家子弟的身份在身,便可以任他们为所欲为!裴翊脸色一沉正要说话,却听那人突然惨叫一下。再望去时那位忠勇伯世子的嘴巴不知为何奇怪地大张着,下巴坠在皮肉中如何也不能合上。在场众人恐惧地望向陆卓。却原来是他口出狂言之时,旁边站着的陆卓嫌他太吵,出手卸了他的下巴。其他被绑的纨绔登时觉得自己的下巴也痛了起来,全部合上嘴巴不敢再说话,只有那被卸了下巴的忠勇伯世子还大张着嘴巴‘唔唔’不断,面上的表情十分愤恨。王放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指着陆卓说道:“大、大胆,公堂之上你怎能、你怎能滥用私刑!”陆卓眸子微挑,嘴角噙起一丝笑:“大人糊涂了,这人咆哮公堂,卑职是帮您维持公堂肃静——举手之劳而已,大人倒也不必多谢。”“你、你——”王放手指颤抖地指着陆卓,还未开口让人把他拖出去,裴翊已经看不下去这场闹剧。他冷眼望向王放:“大人觉得这些人不该罚?”王放再次闭上嘴不作声。裴翊凝眸看了王放许久,骤然冷笑一声:“既然王大人当不起明镜高悬四个大字,那今日就让我裴翊来做一回堂上官!”“你什么意思?”王放震惊。裴翊大步走到公案之后,手拿惊堂木往桌上重重一拍,‘啪’地一声像是敲在众人心上,众人猛地打了个激灵。王放不敢相信:“你放肆!”裴翊没理他,径直望向一旁的师爷问道:“仗势欺压百姓者,按大郑律令该如何处刑?”师爷不敢迎上他的视线,只能低下头去假装没有看到。“仗势欺压百姓者,按大郑律令该如何处刑?”裴翊抿紧嘴唇,四下扫视了一圈,声音慢慢提高再次问了一遍:“仗势欺压百姓者,按大郑律令该如何处刑?”这次他问的是在场所有的人。满院寂静,连呼吸都是静谧的。陆卓看着裴翊慢慢闭上双眸,抬起右手揉了揉鼻梁,他发现裴翊的手指已经开始因愤怒有些颤抖,暗自叹息一声,正要出手逼迫那师爷说出大郑律令究竟如何规定,突然公堂之外传来一声回应。“仗势欺压百姓者,按大郑律令应杖五十,罚银百两,关押十日。”陆卓闻声望去,发现说话之人居然是不知何时跟上来的裴瑜。只见裴瑜踏进公堂,抬起青涩的脸庞掷地有声地向裴翊问道:“律令如此?将军敢不敢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