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赵元明的比试, 绝不是陆卓这一生中经历过的最凶险的一场比试。他经历过更凶险的——死里逃生的那一种。但他不会自大到认为如果赵元明真心想取他的性命,他能活下来。他不过是在赌,赌他师父虽然已经仙逝多年, 但是赵元明还会卖他些面子。事实证明他赌对了。自杨傲死后他就不喜欢赌博这类事情, 但或许就像杨纯说的那样,他和杨傲一样是天生的赌徒,他比杨傲还高上一级, 因为杨傲总是输,而他……陆卓笑了笑,有点想回去跟裴翊炫耀——他每次在生死关头都能赌对的运气。江湖靠的不就是这点运气吗?不过在这之前, 他要赢过赵元明。他虽有自信能护住裴翊,但他做事向来喜欢从源头解决麻烦。半招,保那爱招惹麻烦的小将军后半生不再受细雨楼的侵扰。即便他日后有什么不测, 也不用在死前还担心裴翊会死在哪个不知名的二流杀手手中。他傲气十足的小裴将军, 即便死也该死在塞北的战场上,不然奈河桥头陆卓不知又要听他多少牢骚。逸仙楼中的人早已退让出去, 独留陆卓与赵元明二人。陆卓长剑出鞘攻向赵元明, 并不像当日在京城拿剑砍晋王时的花哨剑招,对战赵元明这样的高手, 再多的花招都是白费,想要赢就要在一开始使出全力。这一剑蕴含了陆卓全部的功力, 那暗淡无光的铁剑似乎也发出淡淡的光芒,剑身传出虎啸龙吟之声。他步步逼近, 眼见剑招将至赵元明却不慌不忙,手拿一把软剑轻轻抬手一架, 架住了陆卓的攻势。陆卓叹息一声。一招不成, 那他只有拿命去赌了。这属实有些耍无赖了, 赵元明以拳脚功夫闻名江湖,今日却拿软剑与陆卓对战,摆明是想放他一马。只要他认输,随时都可以离去。想来这是赵楼主看在他师父的面子上,想要饶他一命。这十余年来陆卓头一次感受到,他虽从不以天峰道人徒弟的名头在江湖上行走,但他师父的遗泽始终惠及着他。只可惜事关裴翊的性命,他绝不会认输。陆卓把住楼梯的栏杆,一旋身闪到赵元明身后,剑尖直取他的肋下,赵元明翻身跳上栏杆,躲过他这一剑,大笑道:“好轻功!”而后回身软剑挥舞,霎时剑光大作,迷住了陆卓的眼睛。他知道危险已经临近,却根本无法从漫天的剑招中分清哪一招是赵元明真正进攻的那一招。真像逗弄小孩的把戏,陆卓咬牙,可惜他早就不是小孩了。他举剑硬抗上去,凭着直觉对上其中一招,忙乱之间竟还有心思去想,裴翊不是能通鬼神吗?若他真能通鬼神,就保佑陆卓赢下这一战吧。若陆卓能赢,必回到裴翊身边,叫他骂上两个月也绝不还一句嘴。‘当’的一声,陆卓大笑起来,向着对面的赵元明笑道:“好招式!”两人的剑同时有了裂痕,赵元明的脸色微微一变。陆卓是个天生的赌徒。陆卓从黑暗中醒来,望着眼前的帐子失神了许久,才发觉自己应是在某个客栈的房间中。而后慢慢复苏的记忆,让他想起了陷入昏迷前留在他脑海中的,那一张愤怒悲伤的脸庞。陆卓闭上眼眸叹息一声。这大概就是他逃离塞北七年的秘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裴翊有一天会因为他而露出那样的表情。悲伤,愤怒,绝望的裴翊,他在塞北见过许多,但是他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裴翊悲伤的源头。“为什么叹气?”床边突然响起的声音,把陆卓吓了一跳。他差点从**弹起身来,但是胸口猛烈的疼痛止住了他的动作。陆卓半坐起身,脸上露出个龇牙咧嘴的表情。出声那人显然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大,也吓了一跳,只怕他胸膛的伤口被扯开,忙扶住他的身子,问道:“你的伤口怎么样?”说着要扒开陆卓的衣服检查,却被陆卓一把拿住手腕。裴翊抬头望向陆卓,只见那人面含笑意,向他说道:“我的伤口无碍,只是将军这样热情,我怕我招架不住。”见他还有力气贫嘴,裴翊知道他应是没什么大碍,瞪了他一眼,拍开他的手坐回床边的矮凳上。陆卓望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只见外面一片漆黑,想来已至深夜,屋中也留了一盏如豆的油灯照明。见裴翊此时还在此处,知他是为了照顾自己,陆卓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向裴翊问道:“我们已经进了青州吗?”他可记得自己是在青州城门口,被裴翊一拳打晕的。想起这茬,陆卓突然觉得脸上有点痛,抬手摸了摸才发现右脸已经肿了起来。看来裴翊那一拳着实没留情。看他摸着脸上的伤口,裴翊似乎有些难堪,低下头去回答:“我们现在青州的一处客栈中,赈灾银已经由二哥他们送去青州府衙,你不必担心。”说完裴翊又抬头看了陆卓脸上的伤口一眼,抿唇说道:“对不起。”陆卓闻言,瞧稀奇似的看了裴翊好几眼,把裴翊看得有些恼怒,抬眼瞪过来以后,陆卓才摇头感叹道:“真稀罕,我才离开塞北不过七年,我们的裴大公子竟学会说对不起了。”话中的调戏之意不言自明,裴翊无奈:“我一直都会说对不起。”只是不会同陆卓说就是了。陆卓做了个怪表情,裴翊白他一眼:“因为那些都是你自找的。”说完裴翊突然反应过来,陆卓竟是在以塞北客的身份与他交谈,怔了怔,望向陆卓迟疑道:“你……”陆卓微微一笑,结果扯动了脸上伤口忍不住‘啧’了一声。他无奈地抬手摸了摸眉头,向裴翊递来一个尴尬的眼神。裴翊抿着嘴唇,凑上前来替他检查了脸上的伤口,说道:“应该过几日就会好。”两人此时挨得极近,但裴翊一心照看他的伤口,却没有多少旖旎心思。陆卓看着他认真的表情,再次忍不住微微一笑。裴翊皱眉,低头问道:“你笑什么?”陆卓笑道:“没什么,只是我原以为我会不适应这样的日子,但是我现在觉得很好。”“什么?”裴翊没听明白。陆卓柔声道:“以后慢慢告诉你。”以后以后又是以后,裴翊起身离开这满口都是敷衍之词的人,生怕自己忍不住又给他来上一拳。他生硬说道:“厨房有粥,我去给你端来。”说罢抬步去了厨房,实则是不想这人伤上加伤。陆卓含笑看着他的背影,想了想起身穿好鞋子,随意拿起床边的衣服披在身上,跟着他往厨房去。还未走到客栈厨房,陆卓就在走廊上见到裴翊与一位白衣公子在交谈。那白衣公子有些眼熟,但陆卓一时没认出是谁,只得向那人看了又看。白衣公子也见了他,向他拱手行了一礼,又向裴翊寒暄道:“裴将军这么晚还未歇息,可是有什么麻烦事?可需在下帮忙?”这话问的其实有些失礼,但裴翊也知这是江湖人士一贯的热情,自然不会多说什么。他跟陆卓刚认识还困在北蛮山洞那会儿,陆卓无聊地把裴翊祖宗八辈的事都打听了一遍,全然不顾两人根本不熟的事实,把受伤躺在石**的裴翊给烦得不行。自那以后裴翊就再不会轻易觉得旁人失礼了,再失礼能有那个山洞里的野人失礼吗?只是裴翊不是交浅言深的人,只淡淡道:“只是夜里饿了,来厨房看看有没有吃的,江公子还不歇息吗?”江玉泽道:“多谢将军关心,在下只是有些睡不着,想出去走走。”说罢江玉泽向两人告辞。听到那声江公子,陆卓也猛然认出这人是谁,心里一惊,下意识地看了裴翊一眼,缩到墙边不敢出声。江玉泽只觉得这人行为古怪又无礼,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而后抬步离去。待他走远,陆卓才溜进厨房,向裴翊问道:“他怎么在这里?”裴翊把手里的粥碗递给他,嫌弃道:“刚才人在的时候你怎么不问?”陆卓老实交代道:“……我怕挨揍。”裴翊冷笑:“你放心,听说他找了你几年,你此时若与他相认,他只会欣喜若狂,绝不会揍你。”“……你方才在房中突然生气离去是因为他吗?”陆卓试探性地问道。裴翊白了他一眼,简直懒得理他。其实他们的明白裴翊在生气什么——太多的‘以后’变成空谈。陆卓从来都没有实现过他的那些‘以后’。陆卓突然察觉到自己的可恶,既然从没做到过,他何苦说这些话来招惹裴翊?但他确实不是刻意戏弄,他从前说出的每一个‘以后’,他曾经都以为会实现,只是……世事总是不如人意。陆卓想了想,突然上下摸了摸自己身上,从怀里掏出一个黑铁令牌递给裴翊,说道:“送给你。”“这是什么?”裴翊疑惑地接过令牌,只见这令牌不过手掌大小,漆黑的令牌上刻了一个‘天’字,看上去并没有特别的,只是这材质……裴翊掂了掂:“这牌子跟你的乌铁剑是一样的材质,也是你师门的东西?”“好眼力!”陆卓赞道,笑着仰头饮尽碗里的白粥。粥到此时还是温热,却并没有糊味,定是裴翊一直用炉子煨着,又不时出来查看,才让陆卓深夜醒来也有热粥喝。他喝粥时披着的衣服落下一角,裴翊看到便伸手替他拉起,重新披好。收回手后,裴翊举着令牌不解道:“送我这个干什么?”陆卓笑了笑:“这是我太极门的掌门令牌,只要你拿着它,不管我跑到天涯海角都会回来找你。”他还刻意提了一句:“这个是我师父的遗物。”裴翊闻言一怔,凝眸望了他许久。久到陆卓都以为他不会收下这令牌的时候,正要开口化解尴尬之时。裴翊突然移开视线,把令牌揣进怀里,淡淡说道:“收下啦。”而后他接过陆卓手里的粥碗,低头把碗放到木盆里,两人陷入一阵沉默中。良久,裴翊迟疑问道:“你有没有……送过那位江公子这样的东西?”听到他的话,陆卓虽然脸还是很疼,但是怎么也止不住唇边的笑意。他弯起唇角说道:“送过。”裴翊脸色一变,抬头望他:“你送他的是什么?”陆卓看他面色铁青,大有要把怀里的令牌掏出来,扔回给自己的冲动,歪头向他笑道:“当然是我一份真挚的友谊,不然还能是什么?”裴翊闻言瞪着他,大抵一时没想清楚究竟是要骂他一顿,还是给他一拳。瞪了快半晌,裴翊突然笑了起来。他是极少笑的,至少重逢以后陆卓就极少见到他笑,仿佛整个塞北的忧愁都压在他身上,让他的眉宇不能再展笑颜。此时看着他的笑容,陆卓只觉得整个房间都明媚起来。裴翊嘴角挂着无奈的笑容,低头收拾着盆中的碗筷向陆卓说道:“若我是那位江公子,只怕真要给你几拳。”陆卓看着他的侧脸,笑着摇头感慨道:“可惜你不是江公子,是裴公子。”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我在码字的时候,也时常感叹:陆哥,别太爱了!(姨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