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卓既然都跟了上来, 裴翊也只能无奈同意让他同行。陆卓瞧他老大不愿意的样子,直接出言奚落:“你要是打得过我,你想怎样都成。”武林规矩, 强者为尊。裴翊既然拿他当外人, 他也就真做个过路的江湖客给他看。想让他听话?成,比他强就成。裴翊闻言生气地鼓起脸瞪了他一眼,似乎不满陆卓对他的武功的评价, 脸上的表情倒是两人渭州城再相见后,难得一见的鲜活。陆卓看得有些动容,但见那人转眼又对着手下的将士摆出严肃的神情, 吩咐他们收拾好四周战斗过的痕迹继续前行。他太习惯去做一个将领,这样凝重的表情才是他脸上的常态,以至于陆卓都有些怀疑, 在他面前那个鲜活生动的裴翊是不是他的错觉。裴翊回头, 见陆卓失神地望着自己,动作停顿了片刻。他走到陆卓面前, 偏头向他问道:“怎么了?”陆卓回过神来, 向裴翊微微一笑,抬手替他理了理鬓边因赶路而有些散乱的鬓发, 言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将军好生威武俊俏, 叫陆某看了一眼就丢了魂去。”生气归生气,俏皮话还是要说的。裴翊对他的这种弹性生气也是颇为无奈, 白了他一眼,自去做自己的事去了。众人掩盖好一路的踪迹, 重新出发。陆卓晃悠悠地跟在他们后面, 帮他们解决跟踪的人。白日陆卓和裴翊便一前一后分在队伍两侧, 晚上倒是还睡在一处。陆卓有时见到有趣的事,也会跟裴翊嬉皮笑脸几句,但更多的时候是沉默以待。裴翊明白这回他是真的生气了,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和陆卓相处的时间太少,分别的时间太长,他对陆卓远不如陆卓对他那般游刃有余。他既不知如何与陆卓相处,更不知如何讨好陆卓,患得患失间反而做出更多错事。这日晚间众人在林间休息时,裴翊主动拿着干粮走到陆卓身旁,陆卓此时站在一棵大树下,想要在树根处给自己今夜收拾出一个睡觉的地方。等陆卓收拾好了,裴翊把手中的干粮递给他。“这么贴心?”陆卓吃惊地接过裴翊手中的干粮,转身在树根处坐下,举着干粮向裴翊揶揄道,“要是没做亏心事的时候也能这么贴心就好了。”闻言裴翊恼火地看了他一眼,咽下口中的回击,抿唇嘟囔道:“小气劲。”陆卓瞥他一眼,把干粮递到嘴边,张嘴咬了一口干粮,当做自己什么也没有听见。陆卓嚼着干粮心道,若是能有个最不诚心道歉榜,裴将军一定能名列前茅。不过再不诚心,裴将军也知道自己是来道歉的,听到陆卓的挤兑倒是没跟从前一样掉头就走,反而坐到陆卓身边,沉默了片刻,向他推心置腹道:“我只是不愿意你被卷进这些事里面。”陆卓闻言也收了脸上的轻佻,两人身边的空气都安静下来,其他人虽然就在不远处,但感觉上又好像在离他们极远的地方。风声呼呼从两人身旁而过,他许久的沉默不言似乎让裴翊有些不安。裴翊动了动身子,转头看向陆卓的脸,想要通过他脸上的表情,判断他此刻的心情,再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随时警惕,步步为营,就像在战场上应对一个他不熟悉的敌人。陆卓脑海里闪过这个想法,不知怎的微微一讪,心里生出许多疲惫来。“你已经在里面,我如何逃得脱?”陆卓低声反问。这本是句情话,裴翊听到时这句情话时也忍不住弯唇笑了笑,但是他的笑里却添了许多的苦涩,仿佛这句情话比起甜蜜带给他的更多是负担。“但是我已经陷得太深了。”裴翊抬头望着高远幽深的夜空,向陆卓说道:“你若是反悔,婚事便作罢了吧。”说完也不等陆卓回答,便起身逃离此地。看他慌忙狼狈的样子,就好像已经预先知道了陆卓的答案,只是不想听到陆卓亲口说出。而此刻的陆卓已经基本上处于脑子炸开的状态,他压根就没弄懂话题怎么就突然转到两人的婚事上来了,而且——裴翊刚才……不会是……在悔婚吧?霎时间,陆卓整颗心都凉了。他确实一直能感觉到裴翊对两人成婚之事不大热衷,但是他从前只当裴翊是在害羞,现在再回头看去,这桩婚事从头到尾可不就是只有陆卓剃头挑子一头热,裴翊从来只把它当做是一桩玩笑对待。在北蛮军营的许婚,陆卓当时只觉感动,现在看清裴翊的态度后,再去复盘又觉得裴翊恐怕是生死关头一时冲动,才向陆卓许下了诺言,现在反悔了,这才找借口悔婚。不然为什么被隐瞒的那个人是陆卓,被迷晕的那个人是陆卓,到最后被悔婚的那个人还是陆卓?陆卓越想越觉得心惊,到最后心里竟萌生出一个吓人的想法:他不会……只是想跟我玩玩吧?陆卓抬头看向混在塞北将士中间的裴翊,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努力找回自己的思绪。陆卓:我……被人给玩了?经此一遭,两人连偶尔的两句玩笑也没了,一路沉默着往两国边境赶。陆卓脸色黑得吓人,伍柳等人现在都不敢轻易跟他说话,只能在暗地里腹诽着:这人也太蹬鼻子上脸了,明明将军都在哄他了,怎么脸还越来越黑呢。岂不知,这陆卓的黑脸就是他们的裴将军给哄出来的。裴翊见陆卓如此,只当陆卓真的反悔,不愿跟裴翊一起被卷入朝堂之事中,心里一阵黯然,却只能强打着精神继续赶路。因着心头烦闷,他也无力再与陆卓说话,对于两人之间的冷战也就随他去了吧。而陆卓……陆卓都被人给甩了,难道还要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吗!他一路理也不理裴翊,只闷头帮他们杀着敌人。随着两人不说话的天数的增加,陆卓也越发狠厉,北蛮这边死伤无数,连负责追捕的人都忍不住回去跟扎颜禀报道:若是王爷有意放他们回大郑,不如就别追吧?扎颜捂着被陆卓砍伤的胳膊,却觉得这样将他们如过街老鼠一样追捕,十分有意思,不仅让继续追,还让加派人手。扎颜狰狞笑道:“继续追,不就死几个人吗?本王倒要看看他能杀得了本王多少人马!”此话一出,北蛮军中尽皆不寒而栗,更加明白这位王爷确实没把他们当人看。裴翊等人就这样在北蛮兵的追杀中,狼狈越过两国边境。因着数日的颠簸逃窜,其中不少人在见到渭州城门之时,甚至激动地落下泪来。这些人中自然不包括陆卓和裴翊。陆卓是因为被人甩了,没心情。而裴翊则是因为……陆卓观察着裴翊,见众人在为终于回到大郑开心之时,他默默退后两步,将目光落在众人的脸上,仔细地瞧着,似想要记下这群人的模样。人群中也有其他人察觉到裴翊的动作,脸上的表情僵了片刻,握着手中的武器,同裴翊一样走到人群之外。最后他们慢慢形成了一个像当日围着马闻一样的包围圈,将其中一人围在最中央。陆卓见此,低头思索了片刻,最终选择了走到一旁。包围圈中传来一声惨呼,但那声音对陆卓毫无影响,他既没有露出任何在意的神情,也没有像当日一样走上前去将裴翊揽入怀中。陆卓扯了一把城墙上横生出来的野草,遮着脸抬头望了望天空,打量着日头,开始算起现在进城还能不能赶上午饭。答案是没赶上,不过伙房乐意给将军开小灶,其余人也跟着去了裴翊的营帐,蹭了一顿午饭。陆卓都不知道自己是有多厚脸皮,居然还能跟着他们把这顿饭吃下去。不过抬头看见裴翊坐在一旁,陆卓就如鲠在喉,两口把这没甚滋味的饭菜扒入口中,直接起身走人。走到营帐门口,还没听到有人叫住自己,陆卓生气地加快脚步,大步走出营帐,与正往营帐里面走的白老将军擦肩而过。营帐中,伍柳小心翼翼地向裴翊说道:“将军若是舍不得,为何不留住陆兄弟?”裴翊垂下眼眸,冷淡说道:“以他的身手,若他要走谁又能留得住他。”伍柳听了这句话,半天也没咂过味来,这到底是舍得还是舍不得?营帐外,白老将军回头看了一眼与自己擦肩而过的陆卓,觉得这背影有些眼熟,只是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问身边的人,旁人也说没见过。“怪了。”白老将军看着陆卓的背影说道,“难不成是我老眼昏花了?”说着摇了摇头,走进裴翊的营帐。众人见他来,都起身向他行礼。白老将军挥手让他们不必多礼:“我已经卸了军职,现在军中只有一位裴将军,以后只管叫我阿叔就好了。”众人皆道不敢,裴翊也无奈道:“他们好不容易从外面回来,阿叔何必跟他们开这种玩笑。”白老将军摆摆手让他们继续吃,自己坐到了裴翊对面,向他说起地形图的事。关苍等人早他们几日便护着穆晏和穆元帅的骸骨回了渭州。穆晏跟皇帝是一条心,有穆晏在,地形图的事是如何也捂不住的。白老将军问裴翊,若是陛下问起地形图该怎么办?倒不是怕他问,怕的是他贼心不死,有了地形图又想攻打北蛮。而今的大郑百姓,再也经不起一场战火了。裴翊抬眸:“不若直接将地形图送到京城给陛下看看?”白老将军闻言沉吟半晌,倒也同意了他的意见。离去之时,白老将军口中还不住喃喃道:“他是个多疑之人,不亲眼看见是不会死心的。”多日奔波劳累,众人用过午饭后,便向裴翊告辞,由伍柳领着去给安排休息之处去了。待人去帐空,小兵将营帐打整干净后,裴翊便让他们下去,自己想休息休息。坐在床榻上,想起离去的陆卓,裴翊一声叹息出现在喉咙里,还没来得及叹出,就被忽然撩开营帐的帘子走进来的陆卓给噎了进去。裴翊挥手让跟进来的小兵退下,向陆卓疑惑道:“你怎么又回来了?是有东西忘了吗?”陆卓一听他的话就火冒三丈,听听他这说的是什么话?陆卓怎么又回来了?他像是巴不得陆卓快点走一样!听了他的话,陆卓真恨不得当场掉头就走,但为了大局还是兀自忍耐着。“你要将地形图送到京城?”陆卓冷声道。“你怎么知……”问到一半裴翊反应过来,哦!看来刚才有人趴墙根了。想到当世有名的大侠尽爱干这些偷鸡摸狗的事,裴翊不禁有些好笑。陆卓还在质问裴翊:“你难道不知皇帝一直想打北蛮,你把……”陆卓话没说完,就被裴翊打断:“地形图是假的。”陆卓噎住,裴翊疑惑道:“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吗?”猜到归猜到,但是不影响陆卓拿这件事来教训裴翊。不然他还能用什么事跟裴翊发火?裴翊的悔婚吗?他根本就不想跟裴翊提起这件事!不过既然话说到这里,陆卓也确实对在北蛮时的一些事还心存疑惑,不若就趁此机会问清楚。他大大方方地走进营帐中,坐到离裴翊床榻最近的椅子上,抬头望着床边的裴翊。这下终于只剩他们两人了。想起这里,陆卓心里忽然有些舒坦。他开口问道:“你什么知道地形图是假的?”问完他想了想,又开口说道:“若是不方便回答,就当我什么都没问。”裴翊坐到床边,沉吟半晌,在陆卓以为他真的会说不方便的时候,裴翊终于开口说道:“一开始我就知道。”果然。陆卓心道,又开口问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他说的是在塞北以身犯险之事,若是地形图是假的,裴翊何必去冒这个危险?“很多原因,为徐祥,为元帅,为穆晏,但最重要的原因是我需要扎颜相信我以为这张地形图是真的。”陆卓点了点头,终于有些明白,但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如果这张地形图是假的,你送张假图上京不就是欺君之罪。”裴翊假做吃惊:“怎么能是欺君之罪?我又不知是假的,这地形图的真假该由陛下来判定才是。”陆卓有些跟不上:“你怎么知道老皇帝能看出这张图是假的?”“因为……这张地形图只是半张图,还有一半被顾清泽在我这里偷了,由他哥献给了陛下,两张图合在一起,自然能看出真假。”陆卓皱眉:“扎颜又不是傻子,他既然费了这么大的劲弄出一幅假图,怎么会轻易就给人看出来。”“确实。我看过那张图,若是拿来跟真的对比,不是北蛮军中经年带兵驻扎燕州的将领只怕很难看出其中的问题。”裴翊向着陆卓点了点头,同意他的说法。陆卓更加疑惑:“那你凭什么认为皇帝能看出来?”“因为……”裴翊向着陆卓笑了起来,“顾清泽在我那里偷的那半张图是假的。”陆卓闻言心头一动,脑海中霎时浮现过往种种,桩桩件件串联在一起,陆卓终于抓住了什么。陆卓猛然站起来,几步走到床边,满脸震惊地低头看着裴翊。“你诱他偷了那张假图?!”裴翊抬头望着他,因其坐在**,而陆卓站在床边,便显得他整个人被陆卓罩在影子里,格外的脆弱无辜。但他嘴里吐出的话,却叫陆卓心惊。裴翊说道:“顾清泽就是为了偷这张图擅离职守,被我以逃兵之名定了斩刑。你不该只问我是不是诱他偷了一张假图,你该问我逃兵之事,是不是果然如沈严所说,是我刻意陷害于他。”说完他又向着陆卓笑了起来,陆卓浑身一震,吃惊地看着他唇边的笑容,忍不住想要伸手抚上去,但手指伸到他的脸颊旁,却迟迟不敢真正碰触到他。他忽然想起,在青州遇见江玉泽时,江家公子说过他们这群人都被裴翊玩弄在股掌之中。他那时为嘲讽江玉泽,开口只说自己甘之如饴,但其实心里想着就裴翊那个直肠子能将谁玩弄在股掌之中?现在再从头看来,从顾清泽盗图开始,皇帝、顾家、甚至于连远在北蛮的扎颜竟都被他算计在其中。他一直以为裴翊还如七年前一样,是该被他纳入羽翼之中保护的存在,可原来早在他没有看到的时候,裴翊已经成长得如此强大。不用武功,只用计谋,他就可以将一群响当当的大人物玩弄在股掌之中。陆卓望着他,震惊得许久说不出话来。营帐中安静的甚至能听清他二人的呼吸声。许久,裴翊轻声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我怕我说出来的是你不想听的话。”“我陷得太深了。”裴翊满眼苦涩地闭上眼眸,“我知道你一定不想看到这样的我。”望着他紧闭的眼眸,陆卓口干舌燥地咽了咽口水,摇头说道:“我说出来你怕是不爱听,但我还是得说……我恐怕从来没有一刻比当下更想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