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命人开棺。看着宫人打开那口新棺, 皇帝知道这太荒唐了。他不该让人把穆锋的棺木送到宫中来,穆锋战死在边关,他的家人甚至没有见过他的遗骨, 如果他要继续演那个心系臣下的君主, 他就该将穆锋的棺木送回穆家,然后再亲往吊唁。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他命人直接将塞北送回的那口宣称装着穆锋尸骨的棺木送到宫中。他不信这里面真的装的是穆锋。他知道裴翊在玩什么把戏, 这小将军想用穆锋来提醒他的错误,打消他北伐的念头。他对裴翊的耐心不错,因为裴翊是穆锋的徒弟, 穆锋想让裴翊活着。如果这是穆锋的最后的愿望,他不会让穆锋的愿望落空。但是如果让他发现裴翊随意在塞北找了个副尸骨来糊弄他……他会将裴翊五马分尸。大郑开朝两百多年,太极殿第一回 停了与皇家无关的棺木。明日不知又要听多少谏言?皇帝坐在高位上冷静地想, 但无所谓, 等他明日杀了裴翊,只怕百官的谏言御案之上堆都堆不下, 谁还会管太极殿上停了谁的棺木这种小事。他会杀了裴翊。‘哐当’一声, 那楠木做的新棺终于被打开,整个宫殿都泛起腐朽的味道。没有那么严重, 皇帝知道没有那么严重。棺木中的尸骸早已化骨,棺木中至多飘出些许灰尘的味道, 但是皇帝却能闻到那股腐烂的气息,让他胃中泛起涟漪。起初他以为是棺木中传来的气味, 然后皇帝发现不是,那气味是从他身下这把座椅中传出来的。腥臭刺鼻, 令人作呕, 连带坐着的他也变得恶心起来。皇帝近乎惊恐地看了身下的御座一眼, 慌忙站起身来,几步逃下台阶,却不防脚下一个踉跄跌了一跤,一下扑到了大殿正中央的棺木之上,正好与那棺中之人打了个照面。“陛下!”宫人们惊呼,纷纷上前扶他,却被皇帝抬手喝退。皇帝歪头看着棺中那副被拼凑起来的尸骨。它并不齐全,被套在一件精心准备的寿衣里面,却还是能看出缺了几块腿骨,头骨和露出的碎骨部分都有被腐蚀的痕迹。这尸骨的身上已经没有任何可以被识别的标志了,没有人凭借这几根骨头认出它是谁的骸骨。可那群人却偏要说这是穆锋的骸骨。皇帝知道他们在骗他,穆锋陷在关外生死不明,他们想逼他承认穆锋死了,这样他们就可以怪责是他害死了穆锋。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站起来走回御座之上,下诏杀了裴翊。可是他站不直身子,他看着棺中的骸骨,努力想要咽下喉咙中的铁锈。只一眼,只一眼,他就认出了这里面的人是谁。当年银枪俊俏风流满京城的穆家少爷,现在竟化为几根拼都拼不全的骨头!当年穆锋立誓要闻名于天下的时候,可曾想过今日会这般狼狈?皇帝扶着棺木,低声笑了起来。四周的宫人听到他的笑声,惊恐地看向他,面上的表情都透露出一股‘陛下,难道真的就不再演一演了吗’的急迫。看起来他们心里比皇帝还焦急,担心皇帝再笑下去之前罢朝三日的大戏就白演了。皇帝却再也顾不得其他,他原本只是低声笑着,后来实在忍不住变成大笑,笑得声嘶力竭,笑得肺部撕裂。笑得全部宫人的惊恐都渐渐变成了担忧,到此时众人才听到这笑声里,藏着多少悲痛欲绝,有宫人已经忍不住暗暗用袖子拭泪。大太监梁芳上前劝慰皇帝:“还请陛下保重身体,若是元帅在天有灵,见到您这番模样,也定于心不忍。”“于心不忍?”皇帝重复了一遍,怔怔看向梁芳,心道是‘于心不忍’还是‘痛快不已’,你真的知道吗?他眼角瞥到棺木中还放一套衣服,血迹斑斑,想来是当年穆锋就义穿的血衣。皇帝推开梁芳,踉跄着走过去,拿起那件血衣才发觉这衣服已经腐朽不已,像是被塞在什么不见天日的角落重新翻出来的。只怕他只稍稍一用力,这件血衣便会化为碎屑。皇帝的喉咙再次肿胀起来,他不愿透过这件血衣去想穆锋的尸体在北蛮手中会遭遇什么样的处境。他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但他宁愿不去想,像是不去想就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只想找寻些许蛛丝马迹,来证明这副骸骨根本不是穆锋的。他只知道穆锋在关外生死不明,他还记得当年裴翊也是报的生死不明,裴家老小子在家里哭得涕泗横流,连灵堂都准备好了,裴翊却从全须全尾地从关外回来了。为什么穆锋没有这个机会?为什么活着回来的不是穆锋?皇帝痛苦地想着,耳边却炸起一道惊雷:“或许是因为陛下从来没有想过让穆锋活着回来。”皇帝怔然抬头望去,却见年轻的穆夫人浑身缟素地走上殿来,含泪质问他。只一眨眼穆夫人便消失在皇帝眼中,皇帝回过神来,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才想起那是八年前的场景。当时整个大郑都怀疑是皇帝刻意命王英拖延援兵,才害死了穆锋。穆夫人与穆锋夫妻伉俪情深,亦拼了一条命不要,满身缟素上朝来要为穆锋讨一个公道。他满眼怒火地与御阶之下的女人对峙,眼睛被她身上的素白扎得生疼。若非穆锋现下生死不明,他现在就能斩了台阶下的这个女人!她质问皇帝:“陛下到现在都不准穆家发丧,究竟是不敢承认穆锋已经战死,还是不敢背上害死忠臣的罪名!”她怎么敢?!带着皇帝根本就不承认的穆锋的牌位,在朝堂之上对皇帝咄咄相逼,逼得他当庭下诏斩了王英。王英害死穆锋,当然要死。但是他该死在替皇帝接掌塞北军后,死在皇帝任命的人去接手塞北军后。这个女人却联合起那些大臣,逼得皇帝放弃了在穆锋死后对塞北的掌控。不过也算那个女人聪明,他用穆晏逼退她后,她便退守在穆家佛堂之中,不问世事,连儿子都不怎么管。皇帝低头,轻声对着棺中的尸骸说道:“她若不是你的遗孀,朕早就斩了她。”他展开那件血衣,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为什么抖得十分厉害,他在上面只看到无数血迹和破口。他不愿去想,他什么都不愿去想,但所有的事情就是会透过这些痕迹,重新被投射在他的脑海中。穆锋肩上中了一箭,这难不倒他,他定是直接拔出了箭扔了出去,所以血衣的肩头处有破口,还染了大片的血痕。他腹部被人砍了好几刀,上面全部的刀痕都昭示此事。还有手臂上,背上,胸口……他不敢再看,他想要让人将这件血衣从他手中拿走,但事实上他只能一动不动地盯着手中的血衣。盯了半晌,皇帝忽然从上面看到了些什么。“将灯点亮!”皇帝高声喊道,宫人忙应声而动,霎时间整个大殿亮如白日。皇帝把手上的血衣拿近,才看清下摆处有人用血写了个什么字,因为整件衣服都被血染过,血字融在血迹中,也因为年久日深,衣服朽得厉害,所以才令人看不真切。皇帝凑近血衣,仔细辨认着,许久终于看出上面写了个‘战’字。战。皇帝放下手中血衣,看向棺中的穆锋,喃喃问道:“战?你至死不忘为朕一战,朕怎能负你?”鸡鸣时分,皇帝端坐在御案之后,写下了今日的第一封诏书。【有夏一氏,性本凶残,自朕即位以来,屡犯我郑国边境,屠我百姓,占我旧土,凶丑贪愚,其罪当诛,命将军裴翊率军诛灭虎牢关及燕州城内夏氏蛮族,收复我大郑故土。待将军凯旋,余必以列侯之礼待之。】他将诏书封在密函中,命人以八百里加急快件送往塞北,他要战!塞北军中,已是鸡鸣时分,陆卓睁开眼睛偏头看向书案后面一夜未睡的裴翊。自陆卓向裴翊说明自己现下身体上的问题后,他便能感觉到裴翊陷入一种空前的急躁中。表面上裴翊虽然还是那副冷情冷性的铁血将军做派,但是这些时日陆卓眼见着裴翊根本就没好好睡过觉,一回到军营后便马不停蹄地开始处理各种事情。从北蛮撤回的暗探要怎么安排,边防各处如何增加防守,渭州城守军过冬粮草不足是否要调其他地方的暂时补上,到营地年纪太大不能再继续作战的战马究竟要如何处理,都归他管。不看陆卓都不知道当个将军这么复杂,他从前还以为将军只需要会打仗就可以了。见裴翊终于写完最后一封信函,却还不上床休息,反而起身走向帐门处,静静地站在那里向远处眺望。伙头兵的住处传来第一声鸡鸣,陆卓看着裴翊孤独的背影,翻身起床走到裴翊身边,陪他一起眺望雾气沉沉的远山。裴翊听到动静回头望来,见陆卓站到自己身边,开口问道:“你没休息吗?”“你不也没休息吗?”陆卓轻声说道,“有烦心事?”裴翊闻言扯起嘴角笑了笑,继续抬头望向远方,淡淡反问道:“烦心事还少吗?”他的眼下青黑,脸上难得带了点疲惫,叫陆卓看得心疼不已。陆卓伸手搭上裴翊的腰部,将他搂入自己怀中。裴翊看也没看陆卓,便直接顺着他的力道,靠到他的肩膀上。两人一起静静望着远山,许久裴翊才说道:“陆卓,我一直相信自己是在做正确的事,但是有时候我又会害怕,如果我做错了该怎么办?”闻言陆卓心疼地摸了摸裴翊的头发,偏头在裴翊的鬓边吻了吻,柔声说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陪着你。”作者有话要说:不是自己的电脑就是不方便,只能限时码字了,希望我的电脑能赶紧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