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州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此地百姓自古便有起早去茶楼喝茶、闲聊的习惯,保留至今。入冬以来,连日大雪, 路面都冻了起来, 街上连人影也不见了,也不影响早晨茶楼满座。今日茶楼正在说近日朝中发生的一件热闹事,正是塞北的裴翊将军在塞北挂印而去的事情。现在官方给出来的说法是, 裴将军因不愿北伐,辞官归隐。但是这样欲盖弥彰的说法,岂能瞒过京城各茶楼中那些一生致力于八卦事业, 誓要为大郑头条新闻奉献一生的说书先生。早有人探清事情原委,将其编撰成册,流传出来。诸位看官请听我来说:事情的真相, 他是这样的。那说书先生将醒木一拍, ‘啪’的一声把昏昏欲睡的裴翊吓了个激灵。他此刻正跟陆卓坐在宜州正仙茶楼的二楼雅座之上喝茶,也是陆卓有雅兴, 两人昨晚折腾了一夜, 大清早他不知哪来的精神,死活要把裴翊叫起来喝茶, 说是入乡随俗。裴翊打了个哈欠,偏头看了一眼楼下满嘴胡说八道的说书人, 无聊地摇了摇头,伸手又给自己倒了杯浓茶, 茶还没到嘴边又打了个哈欠。要说小裴将军活了二十几年,几时有过这等萎靡不振的样子?但着实没办法!这两个月他就没睡过一次安生觉, 自从跟陆卓离开塞北以后, 他每晚不是精疲力尽地昏过去, 就半夜被这人折腾醒。前几日两人在乾州码头买了艘小船来宜州,陆卓非说自己会驾船不让请艄公,结果行到一半遇上大雪。天寒地冻的,这人不快行船靠岸,居然还将船停在河面上拉着裴翊要观雪。两人都不好文墨,看着漫天飞雪也飞不出个花字来,也不知他非要充什么雅客,结果果然观雪是假,想玩新花样是真。裴翊人生第一次晕船,现在都还没缓过来。旁边这人倒是什么事也没有,现在还听说书先生的故事听得起劲,裴翊可不行,他又没练什么邪功,给练得浑身精力充沛。裴翊瞥了旁边的人一眼,腹诽道也不知究竟练的什么功,怎么也没见其他地方本事长,就见……咳。裴翊咳了一声,别开脸看向茶楼的另一角,遮掩住脸上的绯红。旁边的陆卓闻声立即望来,关切问道:“怎么咳嗽起来?可是着凉了?”裴翊翻了个白眼,心道要是着凉是谁害的?要不是因裴翊晕船靠岸,两人现在就被冻在河面上了,到时候也别管谁着凉了,两人一起冻成冰块吧。陆卓伸手探过裴翊的脉搏,见他无恙又看他面上表情,陆卓大抵也猜到是怎么回事,眼角瞥见裴翊脖子上的红印,想起今晨他们住的那间客店的小二像看禽兽一般看着自己的眼神,陆卓抬手挠了挠脸冲裴翊笑了笑。裴翊回了他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楼下那说书先生正在讲裴翊与皇帝、晋王那段匪夷所思的父子三角恋,当然是隐了名姓、换了身份的,不然那说书先生就是有几颗脑袋都不够砍。这故事里将本朝皇帝变成前朝某王爷,王爷变成世子,将军变成侍卫,名字倒是好认,将军既是名裴翊,那书里就给叫飞羽。真是直白到,像是害怕有一丁点隐喻,本朝百姓都将人物对不上座。“却是说那飞羽侍卫被王爷父子两代强取豪夺,不堪其辱,正欲跳河轻生,却听河畔传来一句:‘公子本绝色,何故轻生死?’。飞羽侍卫转动一双秀目循声望去,正是一位俊俏郎君立在柳树下,那人正是本地某将军麾下的一位姓刘的校尉。两人一撞面,那叫一个天雷勾地火,就这么看对眼啦。”说着那说书先生又是一拍醒木,把裴翊彻底恶心没边了,倒是陆卓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自己的事儿,更是听得来了兴趣。“你走不走?不走我走了。”裴翊揉了揉身上的鸡皮疙瘩,向陆卓说道,说完不等陆卓回答,便起身大步离去。“着急什么?”陆卓忙扔下茶钱,起身几步跟上裴翊,伸手想搭上他的肩膀,被裴翊一把推开。两人推推搡搡走到门口时,说书先生正说到侍卫下定决心跟校尉出逃,正是冬日满地大雪,侍卫望着地上白雪喃喃道:‘从此便做个干干净净的人吧’。陆卓听到这里,忍不住停下脚步,高声向台上的说书先生问道:“他何时不干净过?”说书先生骤然被他打断,递上这么一个问题来,虽向来巧舌如簧,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毕竟裴翊从前在塞北保家卫国,前度又为青州灾情出钱出力,在百姓中的风评不错,他们平日里虽然聊他的八卦当个乐子,但是心里还是对他有些许敬重。这说书先生平日里说书,说的是京中传出来的本子,没经二手加工过的,他也不过依书直说赚个茶钱罢了,但是真让他说起这裴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可不敢下评价。那边陆卓将说书先生问得是哑口无言,这边觉得丢脸至极的裴翊已经大步流星走出茶楼,半点不想跟陆卓扯上关系的模样。走出没几步,陆卓就从后面追上来,问道:“怎么不等我就走了?”裴翊理都懒得理他,陆卓便跟在他旁边,拿手拨弄他。走出几里路,行到僻静处,裴翊一把摔开陆卓的手,压低声音骂道:“别人要说便让他说去,还能让我少一块肉不成,你站出去凑什么热闹?要是被人认出来,还平白惹出一身是非!”陆卓:“我……”他倒是豁达,被人骂作是奸妃、娈宠也毫不在意,倒搞得陆卓里外不是人。陆卓歪头给了他一个无奈的表情。裴翊白了他一眼,转身就走。陆卓赶紧跟上他,边走边小声向他说道:“他们说皇帝准备派顾家老大北伐。”“顾清锋?草包一个,在南边待了几年没作为,就想跑到北边逞威风。”裴翊嗤笑,“他是南军将领,对北边的战事完全不了解,皇帝是傻了才会派他出征。”“但我听京城那边传来的消息,看上去老皇帝确实有意将派顾清锋往塞北任将军。”两人‘私奔’以后,陆卓心里多少还是记挂着京城那边的态度,怕裴翊会因此事被皇帝发落,便通过各地的如意楼跟杨纯通过几次消息。说来也怪,据杨纯来信所说,皇帝原先接到裴翊的以辞官劝阻他北伐的上疏时,本来是勃然大怒,扬言裴翊既然不想做这个将军,便进大狱去给他当囚犯,谁知等到皇帝接到裴翊挂印而去的消息时,他反而哑火了,就这样一声不响地将此事揭过了,甚至连将军的职都没给裴翊撤。就这情况,说两人没点私情都没人信。陆卓刚看了信那会儿也纳闷,心道这老皇帝别真是觊觎裴翊吧?那时两人还没到宜州,他在船上点起炭火,埋头苦思了半晌,还是没忍住抚着裴翊的背脊向裴翊问起。“你跟老皇帝……到底怎么回事?”裴翊闻言,直接一脚踢到陆卓肩膀上,对他破口大骂:“姓陆的!你是不是哪里有毛病?这、这个时候跟我……跟我说、说这些……”陆卓不解:“那我该什么时候问?”裴翊仰头尽力呼吸着:“闭……闭嘴!”然后第二日又是许久没理陆卓,直到天空下起鹅毛大雪,陆卓停船带着他观雪,两人才重归于好。此时说到京城的消息,陆卓才想起这事儿裴翊到现在也没回答他。陆卓歪头看了裴翊几眼,心里早就开始惦记起其他问题,裴翊却还在回答他跟顾清锋有关的那句话。只见裴翊冲他点点头,说道:“且看着吧。”瞧他这样子,倒有点一切尽在他掌握中的意思。陆卓就奇怪了,心道裴翊难不成真的通神了?不然怎么能算的那么准。陆卓凑近裴翊,用胳膊肘戳了戳他,压低声音问道:“从在塞北起我就想问你,就你跟我私奔这事儿,你怎么就那么确定皇帝不会发落你?”你就说是不是真的有过什么吧?陆卓深呼吸几口,心道就算有什么也没关系,他又不会为了过去的事吃醋,最多潜进皇宫里给老皇帝来上几剑罢了,到时候杨纯还得谢他助太子提前登基。“谁跟你私奔了?”裴翊瞥他一眼,“把你脑袋里那些龌龊思想都给我扔远点,我有的是法子对付他们,还犯不上赔上自己。”果然有内情。闻言陆卓更来了兴趣,转头往四下看了看,见四周无人,陆卓凑到裴翊身边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说呗。”说到最后还卖力地在裴翊手臂上抚了两下,颇有点讨好的意思。裴翊拍开他的手,压低声音向他说道:“还记得我们从北蛮带回来的那样东西吗?”“那半张假的地形图?”“对,那是张假图,既然有假图那就总有真图,现在他和扎颜都怀疑那张真图在我手里。”陆卓渐渐回过味来:“扎颜弄张假图引你去盗,就是为了试探那半张真图在不在你手里,若是在你手里,你定不会再为了张假图去拼命,若是不在你手里,你盗张假图回去,他的真图就安全了。”由他去猜,裴翊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皇帝多疑,他原先有那半张图是顾家从你手中偷来的,他必会怀疑剩下那半张也在你手中。”陆卓摸着下巴慢吞吞地说道,“你明知那是假图还以身犯险,就是为了让他们都相信,剩下的那半张真图不在你手上。”但是他越如此他们反而会越疑心,既疑心那图真的在他手中,又疑心那图真的不在他手中。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越琢磨不透,便只能越提心吊胆,越提心吊胆便越不敢轻举妄动。想到这里陆卓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裴翊狐疑地看了看他,皱眉问道:“你笑什么?”“没什么。”陆卓笑着向他摆手。他只是觉得他的小先锋真是长成了一位好了不得的人物。说笑着,两人正好走到街尾另一处茶楼,因楼中置了火炭,为了通气,这茶楼的门窗都大开着,只是放下了暖帘挡风。此地也有人在说书。两人走过街尾,陆卓就听楼中传来醒木一拍,说书先生讲到飞羽侍卫与那刘校尉在雪夜出逃,两人一骑逃过王府重重追杀,雪地上的血迹和马蹄印都渐渐被雪掩埋,从此再无王府的飞羽侍卫和军中的刘校尉,只余下一对亡命天涯的苦鸳鸯。但得有情人,虽苦也甜呐!陆卓回头望了一眼那茶楼,无奈地摇头笑了笑,转眼裴翊又要走出一里地去了,陆卓忙抬步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