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裴翊被士兵泼水清洗地面的声音吵醒。他睁开眼睛,不远处正有零零散散有十来个士兵在收拾燕州军府的残骸,大火烧了一夜, 连带烧了军府所在的小半个东城。现在北蛮军府只剩下断壁残垣, 昨夜众人都是随意找了个地方睡觉。裴翊找了个挡风的角落便躺下了,虽然也冷得厉害,但好在宋三捡了堆没烧完的木头, 堆在了一旁。木头燃了一夜,倒也抵御了些许寒意。睡了一夜,裴翊还有些发怔, 望着破破烂烂的军府发起了呆。有人往火堆扔了块木头,火堆爆出点点火星,裴翊才终于回过神来, 看到火堆旁的姜二。姜二背对着裴翊, 但是背影却无端透出一股凄清萧索,裴翊本就是心思细腻之人, 再加上他与姜二兄弟多年。不必出声相询, 裴翊也知姜二恐怕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而在这战场上, 还能遇到什么伤心事。“二哥。”裴翊出声唤道,本想问问姜二因为什么原因如此沮丧, 好安慰一二,忽的他突然看见姜二身旁的断剑。漆黑的剑身, 再不见半点昔日的光辉,仿佛一把平平无奇的残剑, 它曾在陆卓手中杀敌无数, 此刻却断成了两截。裴翊心头如遭雷击, 蓦地吐出一口血来。姜二听见动静回身看来,见他这等情形,忙跑过来搀扶住裴翊。裴翊却抬手阻止了他,几步走上前去,捡起了姜二刚才放在身旁的断剑。“是从何处寻来的?”裴翊双手抚摸着断剑,向姜二问道。“……是在城外五十里开外的泉台谷。”姜二放低声音缓缓说道,像是怕裴翊接受不了。“泉台谷?”裴翊喃喃重复了一遍,忽而悲声道,“元帅便陨在泉台谷。”姜二迟疑了一下,张嘴想安慰什么,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巴。裴翊又问道:“找到这把剑的时候,四周……可有……”“没有。”姜二立马摇头,“只是……发现这把剑的士兵说,四周有好多的血,但昨晚我们将北蛮军杀出了城,那泉台谷也曾沦为作战之地,那血或许是……”裴翊闭上眼眸点了点头,手指在剑身抚过几回,许久才睁开眼睛,向姜二询问起昨夜的士兵伤亡人数以及现在城内的情况。姜二一时没转换过来,还以为他是伤心过度糊涂了。姜二担忧地看向裴翊:“将军……”他想说什么,却被裴翊抬手拦着,裴翊认真地看着他,满脸坚定地说道:“不必担心,他会平安回来的。”陆卓会回来的,就算隔着天涯海角,最后他也一定会回到裴翊身旁。君子一诺千金,陆卓虽算不得君子,却也绝不会背信弃义。姜二原想安慰裴翊,却没成想反过来被裴翊安慰了一通。安慰完裴翊还马不停蹄地投入到燕州城的战后恢复工作中去了,若不是姜二刚才亲眼见到裴翊吐血,恐怕都要怀疑自家将军对这位陆大侠是虚情假意了。姜二看着裴翊忙碌的背影,心道将军的心思真是猜不透。这一仗北蛮军输得很惨,扎颜死后,北蛮军乱了阵脚,被塞北军抓住机会打出了燕州城,剩余残兵都往北蛮方向逃去。但是就如扎颜所说,他输了,但裴翊也未见得赢。这一仗塞北军也杀得很惨,裴翊听到死伤人数时沉默了许久,大半个塞北军都折在了这一仗中,剩下的人里面不是重伤就是失踪,即便是没有重伤的还能做事的那些士兵,身上也多多少少都有好几道伤口。听到单正也在阵亡名单中时,裴翊喉头哽住。单正为一己私心放了顾青锋出关,本是罪无可恕,只是这回出征需要用人,才暂时没有处置他。裴翊本来打算待此战过后,便把他交兵部发落,即便军功能够赎罪,裴翊也不会再用他了。却没想到,原来真的不能再用了。单正从军营就跟着他,虽冲动鲁莽,但在战场上却是一等一的猛士。他跟随裴翊征战多年,从来没有后退过一步,今日他战死沙场,裴翊心里即便如何怪他,也不得不为他叹上一场。“是我对不住他们。”饶是裴翊铁石心肠,也担不起这么多条人命。但是他不能不打这一仗,顾青锋已经带兵走到虎牢关,无论他的这一举动有没有惹怒扎颜,无论扎颜和北蛮想不想挑起跟大郑的纠纷。这一仗他们都必须打。燕州是大郑臣民心中的隐痛,为了收复燕州,八年前已经死了一个穆锋,赔上了塞北四万大军,若是让大郑军再在燕州城外惨败一回,只怕再有个一百年,燕州城没法收复。这一仗既然开了头,就必须用一场胜利来结尾,即便是一场血淋淋的胜利,因为大郑——已经输不起了。“抚恤金?”将所有的事情安排好后,裴翊觉得自己的脑子乱糟糟的,没继续跟旁人说话,只一个人沉默了许久,才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向姜二问起。“抚恤金?”“给朝廷的奏折里都写清了。”裴翊点点头,看安排好了一切,起身向众人说道:“既如此,便去请顾将军吧。”燕州城刚刚被攻下,正是需要人手整治城内之时,同时也需要快快安排人马在城外筑起防线,避免北蛮反攻。现在北蛮与塞北都是元气大伤,就是看谁先缓过起来,几路人马中现今最为兵强马壮的竟是顾青锋那伙被扎颜当做游戏,拿来逗乐了好几日的南军。想要保住燕州城,他们只能将这座城池拱手相让。大局为重,纵使心里再多不甘,也只能咬牙忍下。幸而众人都是豁达之人,走到军府门前,宋三回头望了一眼这已经付之一炬的北蛮军府,忽然开口说了一句:“将军,我们赢了。”裴翊听到这句话时,正将将抬步迈过门槛,阴了许久的天空,忽地一下放晴,一缕阳光照到裴翊脸上。裴翊抬头望着满城萧索,但日头已经回暖,积雪在阳光下渐渐消融。又是一年春来早,今年大郑百姓终于可以过个好年了。“是,我们赢了。”裴翊终于露出这几日来的第一个笑容。他想起扎颜临死前说的话,心道这好色王爷说错了,即便他们两个都没有赢,但这一战起码能为大郑止二十年纷争,裴翊也绝没有输。此战过后,即便塞北军散了,大郑百姓也会永远记着塞北军的名号。塞北之境,有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领军的将领能辨忠奸,通鬼神,斩妖魔。京城之中,百姓把塞北之战传得神乎其神,裴翊更是被渲染成了一位无往不利的神将。杨纯听着这街头巷尾再传下去,裴翊只怕就要开始头戴神光,腰悬宝器,脚踏七星,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杨纯好笑地走进皇宫,笑容在见到太极殿的楼阁时,却淡了下来。裴翊的困境,杨纯多少有所耳闻,若是往日他帮上一帮,结个善缘也未尝不可,但是现在……他已经渐渐把不准太极殿中那位的心思,近日与那人说话也开始小心翼翼。燕州被收复,若是塞北军没有被打散,以此时裴翊在民间的威望,若是他在塞北拥兵自重,朝廷也奈何不了他,所以塞北现在的形势,那人未必不是乐见其成。杨纯不愿再多想,所幸他今日不是来见那人的,不然他还真不想进宫来。他今日来见的是皇帝。太子终究没那个胆量背上弑父的名声,只是将皇帝软禁在登陵殿中,但是软禁归软禁,皇帝却是不能再让他当了,否则大家小命都得玩完。皇帝也自知大势已去,那日太子带兵进宫还夸赞太子没想到有这般胆色,终于有些像他了,皇位交给这样的太子,他也安心了。但安心归安心,他就是死活不写禅位诏书。现在太子是以‘皇帝病重,太子理政’为由暂摄国事,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他们还是得想办法尽快拿到禅位诏书。这些时日支持太子的几位谋臣和杨纯轮番进宫劝说皇帝,今日杨纯进宫就是为了此事。杨纯到登陵殿时,皇帝正在用膳。这几日他难得胃口好,今日更是多用了两碗粥,杨纯想他这好胃口多半还是因为塞北的大捷。见他来了,皇帝抬眸瞥了他一眼说道:“你来了?就等你了。”杨纯躬身:“请皇爷安。”他已经不再称皇帝为陛下,因为他们的陛下已经另有他人,皇帝不过占的是个名头。两个字便将皇帝现在的处境说得清清楚楚,皇帝低低笑了一声,挥手让人给来一条手巾。擦过手后皇帝将手巾扔到太监端着的木盘中,满脸随意地向杨纯说道:“朕允了,不过朕有两个条件。”杨纯哪里想得到今日天上竟下馅饼了,还直直砸在他脑袋上,自是满目震惊,却也反应极快地跪倒在地,恭敬道:“请皇爷直言。”皇帝嘴巴张了两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耐烦地挥手说道:“算了,就一个,让太子继位后别为难贵妃,爷们儿的事别把女人扯进来。”说罢让杨纯拿东西来,杨纯立即送上早早准备好的笔墨和金丝绢布。皇帝两笔写完,扔给杨纯让他赶紧滚。杨纯也不耽搁,拿着东西便立即拜别了皇帝,向着太极殿跑去。皇帝看着他的背影,嘴角掠过一丝嘲笑,也不知这位杨大人能风光到几时?不过也与他无关了。想起燕州收复的消息,皇帝又是高兴了一阵,这燕州可是他在位的时候收复的,这不世之功终究还是他的。皇帝乐呵呵地又叫人拿了两坛酒,自斟自饮了许久,最后倚靠着榻上的小桌沉沉睡去。宫人见了忙把他移到**。夜里,皇帝口渴醒了过来,在**唤人给他倒水来,却不见外面有动静,不悦地起身撩开床帘,却见寝殿的大门敞着,正有一少年人腰中挂着宝剑走进殿内。因殿内只留了几盏宫灯,是以皇帝看不清那少年的面容,只是瞧着身形有些眼熟,试探性地高声问道:“可是晏儿?”整个京城,敢挎剑进他寝殿的也就只有穆晏那傻小子一个。那少年走近了一些,终于叫皇帝看清了他的脸,皇帝怔怔愣住。少年停下脚步,站在寝殿中央,向他粲然一笑:“陛下,臣去了。”说罢竟又转身离去,皇帝怔然看着他背影远去才回过神来,忙扑上前去。“别走!”皇帝从梦中惊醒,怔怔望着头顶的床帐,还未回忆起梦中之事,已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