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七月初,天气还没有完完全全的热起来,算不得三伏天,急急忙忙的走上这么一大段路,才觉着身上出了些细汗。小县城的医院跟一线城市的大医院不一样。无论是病人还是医生,都稍微轻松些,不像是之前周慕时经常光顾的那家,让人有种每时每刻都在争分夺秒的感觉。说来有些可笑,他去着急忙慌的医院治一些无关紧要的病,现在却来这闲散的医院,像个没头苍蝇似的恨不得一秒钟都要分成两半使。可他又不敢太往前冲了,说到底是还没有做好真正去面对靳阳的打算。人总是需要一点勇气的,而对于这件事情,偏生的又需要耗费的勇气实在太多。周慕时不是圣人,从前也不觉着自己胆小如鼠,但真正经历了,面对了惨痛的现实,人的本性才会完完全全的暴露出来。两人匆匆到了医院,王希杰着急忙慌的跑去医院大楼里找人,他自己坐在外头的长椅上,抬头看浓绿茂盛的树叶。风扑在脸上的时候,带着一点点余温,让人想起了成熟时期的麦子地。周慕时的心忽然静了下来,他突然觉着自己活了很久很久,已经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了。正在四处打闹嬉戏的孩子们,你来我往的成年人,所有的一切都慢了下来。连自己正年轻的身体,都开始觉着有种说不出的沉重。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胃部仿佛突然容纳不了,之前吃下去的食物喝进去的水,肺部开始觉着呼吸有些困难,心脏迟缓的有一下没一下的跳动,四肢绵软的没有一丁点力气......这样的一个午后,从前那个嫌少得空的人,若有了三两分空闲,必定会碰上一本书,坐在凳子上研读。靳阳是个理科生,却出奇的喜欢文学,他有一个小小的书架,上头的书不多,一共三十一本,周慕时用心的数过。每一本每一页都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被翻阅过,就好像踏踏实实的走过的人生的每一年,每一个月、每一天。阳光是这样的好,温暖和煦,现下却像是针尖一样,戳刺着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肉,扎进每一寸骨头缝隙里,狠狠的摩擦搅弄。周慕时摘掉了黑框眼镜、帽子、口罩陷进回忆里,人的一辈子的记忆汇集在一起,到最后,会成为金灿灿的一小团,慢慢的在脑海里四散开来。靳阳走的那天,穿着一件素白的衬衫,看上去是很寻常的款式,但周慕时挑那件衣服的时候,其实花了很多的心思。衬衫的剪裁很好,料子板正又挺括,翻领下头,是一个小小的手工刺绣。周慕时去门店购买的时候,专门让师傅在上头用极浅淡的丝线绣了一个花体的“慕”字,若是不仔细看,当真点也发现不了。他想起了那个冬日里,穿着考究的风衣,坐在包房里看见他的那人的表情。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有那样奇妙的东西呢?无论在怎样的包裹和掩饰下,一眼,只要一眼,便让人知道,那是属于自己的所有物。他记得靳阳身上的味道,不是什么香水味,是常年浸泡在外头的风霜雨雪味。风霜雨雪似乎不该有味道,但周慕时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清冽。人生之路,向来苦多甜少,要是有一个心爱的人拉着你的手慢慢的并肩前行,就什么也不怕了。他仿佛回到了家里,正在灶台前忙活着。厨房里的煨牛肉好像还在炖着,火开的很小,浓厚的汤汁在锅里不断的翻滚,砂锅里炖的是鲜香可口的老母鸡汤,灶台上的最右边摆放着白色的电饭煲,正在煮着两人份的白米饭,顺着电饭煲的孔隙里散发着米饭蒸熟诱人香气。靳阳从外头走进来,熟练的撸起袖子,绕过他走到洗碗池边上,帮着他清洗旁的蔬菜,他一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成极好看的弧度,嘴唇微微上翘,画面便定格了。真是让人,想亲亲他......周慕时不知道坐了多久,仿佛间是几十个春秋,又好像只是一眨眼的时间。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周遭的一切都在慢慢的褪去颜色,失去温度。人死去的时候,全身的肌肉细胞都要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可心死去的时候,往往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起风了,卷起地上轻薄的东西,四处乱吹。白色的纸张拍打在周慕时的身上,他像个石像一样一动不动的待着,似乎连眼睛都不会转动了。纸张落在他的胸口上,糊在他的脸上的时候,周慕时才看清楚了上面的图案。画纸上是人物素描,称不上好的水平,却也清清楚楚的让人你能瞧清楚画的是谁。滚烫的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滑落,沾湿了洁白的画纸。穿着白色外套的男人男人迎着风向他走来,小心翼翼的把黏在周慕时身上的纸张拿下来,放在架子里铺平了放好,和手里的一本日记本一起整整齐齐的叠放在一处。他的动作很细致,是素日里严谨认真的模样。周慕时被夺眶而出的眼泪糊住了眼睛,烙印在他生命当中轮廓在他的前晃悠。长椅上的年轻男人哭成了个泪人,他明明瞧不清楚,可又觉着自己的视线无比的清晰。周慕时还没来得及不管不顾的扑向那个怀抱里,站在他面前的人,忽然张了嘴。一个陌生的声音传递到他的耳朵里。“抱歉先生,我们认识吗?”远处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向站在周慕时身边的男人叫了声“爸爸”跑了过来。她怀里抱着个不大不小的木头盒子,盒子上清清楚楚的写着两个大字——靳阳。泪珠子滚落了下来,周慕时瞧清楚了眼前的一切,只一瞬便彻底的失去了所有的光,陷入了长久的黑暗。一面的身体正迎接着炙热的阳光,另一面却泡进了冰水里,再也捞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