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浅予第二天从**爬起时已是日上三竿,他师兄不在身边,穿了衣服晃到书房,书房里也没人,这才想起梁堂语今天有早课,得亏这样昨夜还被拉着喝了不少酒,不知道他师兄能不能给学生念错书。魏浅予这么想着去了饭房,五婶送茶罐上学,把热乎的八宝粥留在锅里。他吃完粥顺手把碗洗了晾着,出门去聆染堂逛了一圈,遇上文森特和沈启明在商谈,他露了个面打过招呼又回来,顺到老满店里带了两笼糖三角给他干爹当点心。聂瞎子的感冒总不好,精神也跟着时好时坏,腰疼的老毛病又犯,收废品的活计暂时撂下了,倒不是他想撂,魏浅予趁他睡觉时候找人破三轮卖了,差点把人气死。没了营生,聂瞎子早晨出门买点糕饼打点酒回来对付着吃吃,一天过去就待在院里晒太阳,看着太阳从墙沿又没入西方,提前开始退休生活。魏浅予进门没见着人,进屋里找了圈也没看到,桌上放着半杯凉水,大门没锁,他干爹最近腰疼的厉害不可能出去。他穿过正堂去后院,聂瞎子不出所料抱着收音机坐在枇杷树下听戏。枇杷的叶子早掉光了,正午阳光穿过干枝撒满身,照着那张泛黑的脸,恍惚看过去,有点雕塑似的死气。“又听戏呢。”魏浅予提着糖包走近,笑的一脸灿烂,扬扬手里袋子说:“热的,吃不吃?”“吃。”聂瞎子一见他就笑,抻开胳膊叫他把自己拉起来,两人一起回屋。多日没碰炉灶,屋里阴冷得很,魏浅予趁今儿个天好给他把窗户都打开透气。泡了壶热茶,两人对坐桌前,热腾腾的糖三角掰开,红糖混着芝麻泛光,阳光顺窗户透进来,顺着敞开大门洒进来,清爽的风吹着,驱散了屋里若有若无的霉味。聂瞎子接过掰开的一半,留意粘稠糖浆别滴身上,问:“这几天忙坏了吧。”“还行。”魏浅予嘬掉指尖上沾的糖,“我托了人把我师兄画送出去,等传信回来。要是影响好,我就找个由头在乌昌办场展,给我师兄打打名声,到时候你也露面,雨毛皴的开创者,多气派。”聂瞎子笑,并不在意这气派,魏浅予叫他出席,于他于梁堂语也是有很多理由,“你满脑子都是你师兄。”魏浅予咬了一大口在嘴里嚼,甜丝丝的,“我是你干儿子,他是你亲徒弟,我们两个互帮互助难道不是应该。”聂瞎子笑骂他心思鬼,心情好,吃的也多,又掰开一个糖三角分他一半。魏浅予吃饱后用手绢把唇角糖渍擦掉,舌头舔着依旧甜,环顾聂瞎子家里,总觉着昏暗不敞亮,入了秋墙根依旧潮,味道也不好闻。“我说你搬过去跟我们住算了,梁园有的是空房,你过去了,我们照顾你也方便。”聂瞎子靠着椅背喝茶,用不瞎的那只眼觑他,“我还没到不能动的时候,用不着你们凑身边侍奉。”“那你不想我吗?”魏浅予凑近他,“搬过去你天天看我。”“我看你这么个混小子干什么。”聂瞎子被气笑了,倾身要打他,腰上锥心疼,又慢慢缩回去,“我那三轮车你弄哪去了。”“真卖了。”魏浅予朝桌上袋子扬下巴,“你那一堆破铜烂铁就够买俩糖包。”死缠烂打他是好手,聂瞎子不跟他闹,眯着眼睛回归正题,“你说的那个画展我就不去了,一把老骨头剩不了几天,你不用为我找补什么,我把雨毛皴传给他,你师兄也没有辱没,如今我死都瞑目了。”魏浅予的画展是为了梁堂语而办,把他带过去为的给他一个受人尊敬的体面高位坐着,可他瞎了大半辈子,那些事儿早就不想了,也厌了,最近腰疼的厉害,躺在**翻来覆去都难消停,靠吃止疼片才能勉强这么坐着。魏浅予不跟他犟,观他干爹神色乏了,把人扶上床。聂瞎子捂着腰躺下,魏浅予给他拿过小枕头稍微垫起来,知道这样能舒服点。“你这腰,我们明儿去医院看看吧。”“我不去医院。”聂瞎子一下子变了脸,像是闹别扭,背对着不看他,没好气说:“人都是死在医院的,那地方晦气,像是个无底洞,进去了就出不来,你们嫌我麻烦拖累,以后别来看我,我也不用你们伺候。”“嘶——”魏浅予听梁堂语说过提起上医院这老头就骂,一直没见识,这下可总算体会了他师兄的心情,“医院招惹你了?你跟开医院的有仇是不是?”“给你知冷知热伺候床头,你还不知好歹。”他拉开被子给聂瞎子盖好,嘟囔说:“我亲爹都没这待遇。”聂瞎子没吭声,魏浅予又呆了会儿,估计他睡好了,把敞开窗户都关上,收拾了两人的杯子和吃剩下馒头渣,轻掩门离开。聂瞎子忍疼忍的额头出冷汗,听声音远了,抽冷气起身,门牙咬的咯吱响,趴在**尝试了三回才摸到旁边柜子上的药瓶。白色塑料瓶上商标模糊,他怕人知道,悄悄换了维生素罐子装止疼药。药很苦,可他倒出一粒顾不上用水下,赶着似的嚼下去咽了,吃了药,脱力倒在床头,胸口进气出气起伏好久。两个孩子都特别孝顺,他没法,只能狠下心唱白脸装作不知好歹。万病都怕查,只要不检查,就算是绝症大家也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有数,他不愿魏浅予和梁堂语成日守在床边尽孝,这俩孩子不是他养的,他也没教太多东西,没有那个脸。聂皓然这一辈子,谁都不亏欠,别人亏欠他的,时至今日也不往心里放了,真要是得了大病得走也好,去那边还能见到风如许。花埠里的梧桐树渐渐落秃,叽叽喳喳群飞的麻雀身上贴了厚毛,温度下降,寒意袭来,穿过街巷的人开始裹棉袄。荣汇楼的宴过去半个月,魏浅予在聆染堂坐店,旁边炉子上茶咕嘟响,沈启明从古玩市场刚收了个彩釉三足小香炉,说是乾隆期的,他拿在手里替人鉴别。伙计过来叫他,说有长途电话打进来。魏浅予约莫是他师兄画展的消息,三步并两步跨出门帘去接。电话是他老师打的,说了什么没听清楚,就见魏浅予突然激动拍桌,差点把小香炉摔地上。在傍边侯着的沈启明赶紧伸手,险险接住,心有余悸护在怀里用手帕擦,抬眼觑他小叔。魏浅予喜形于色,大手一挥,毫不客气,“你这玩意儿就是个赝品,被人骗了,回去找去吧。”沈启明想取取经,魏浅予懒得解释,挂电话后拔腿就走,风似的掀开门帘要回去告诉他师兄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三十五副作品在展览上全部卖空,成交价都相当不错,那边的报纸已经登了,国内很快就会收到消息。六枯山水经此一遭起死回生。街上人声熙攘,糖炒栗子和烤红薯的摊子不断往外飘热汽,魏浅予穿过一路热气腾腾的蒸汽和拥挤人群,一溜小跑过三条街,回到梁园浑身出汗,踏进门就毫不矜持大喊“师兄——”他从门口经回廊过池塘,脚步如飞,一路跑一路喊,麻雀叫他惊飞,来打食儿的野猫叫他惊的窜上树。梁堂语在书房里画画,焚了一小炉沉香静心,老远听见能掀屋顶的喊叫,仰头冲门口回:“在呢,我在呢。”魏浅予没听见似的继续喊,他不厌其烦地回,不知道这孩子是不是捡块金疙瘩了这么高兴。魏浅予冲进书房门,湘夫人伏在案头打盹,惊得炸毛跳起来,打翻墨碟踩脏了画,梁堂语看着画上一排“猫爪梅”,一上午心血尽毁,提笔站在原地欲哭无泪。魏浅予顾不得别的,直朝他来,抓着肩膀,仰着头眼睛炯炯有神,心脏怦怦跳,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卖了。”梁堂语问:“什么卖了?”魏浅予呼吸不平,急切说:“你的画全卖了,两千一副,一共七万。”“师兄,你要出名了,六枯山水和雨毛皴要被你发扬光大了。”他师兄的前程,他干爹的手艺,他没有辜负,尽数给了交代。梁堂语提笔的手在半空僵住,由心而来的高兴,更高兴魏浅予高兴,这其中,经营走动,人脉算计,都是魏浅予在做,他师弟人中龙凤,能救枯木生花,能挽大厦将倾。魏浅予松开他,欢欢喜喜地计划,“我老师已经把钱打过来了,过几天就能收到,师兄,这是你的……”梁堂语倾身洗笔,心难静,不宜作画,“钱我不要,你收着吧。”魏浅予问:“为什么?”能成功都是魏浅予的功劳,梁堂语不能堂而皇之收这样的钱,略作思虑,找了个借口,“七万块作聘礼,娶沈朱砂是不是少了?”魏浅予短暂惊愕,“不少。”他说:“娶沈朱砂用不上七万块,你一开口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