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大厅里,彭玉沢小声呜咽,梁堂语仰头看着情难自抑的人,他是真的喝醉了,借着酒劲将多年堵在心里的这块病剖出来,把今天整日的压抑释放。他把半凉的水又烧开,沏了壶酽茶。“喝点水,醒醒酒。”他说:“虽然我比你小四岁,但至今还记得风先生的音容笑意。他喜欢古玩,经常来我家跟祖父一起看新收的物件,每次来都给我带点心,大人说话,我围在边上好奇,祖父嫌我无礼,他就笑着把我抱在膝盖上,一边把玩一边讲给我听,木胎足上漆,汉代循石雕像,瓷器上的开片,开片间的金丝铁线。”梁堂语后来看金石玉器的那点本事,就是由风如许启蒙。“风先生,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他活这么多年,温和又平静至此的人,只遇见那么一个。“我相信你说的事情发生过,但这应当不是全部,我师父这几年也过的很苦。”梁堂语把茶递到彭玉沢手里,“等师父身体好些了,我替你,替风先生问问当年隐情。”无论彭玉沢的故事有多悲戚,但梁堂语始终相信其中另有苦衷,画画跟别的行当都不一样,画品即人品,若非有坚韧不拔的心智,做不出钢针断发一般的雨毛皴。街上空****的,来往行人已经散了,梁堂语为彭玉沢打了车,还特意嘱咐司机开的慢点。彭玉沢临上车时候问:“你今晚为什么不喝那杯酒。”梁堂语垂了下眼,扶着手臂叫他坐稳,“我再喝醉,咱们仨就没一个清醒的了。”关了门彭玉沢靠在后座上,闭眼假寐回味着那句话,眼眶还是热的。今天晚上,他发泄的不仅是风如许的不平,也是自己那点不甘,梁堂语清楚也受着,他想体面洒脱,可偏又是个小心眼的人,十几年的感情终究无疾而终。画展在荣汇楼的大厅持续一周,梁堂语只需在第一天露面,接下来大门敞开随意参观,门口有负责出售登记的人,他不用再作陪。魏浅予渐渐被梁堂语惯出睡懒觉的毛病,加上酒醉,第二天醒来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天光大亮,室内温香,桌上放着杯糯米普洱,喝了能缓解宿醉带来的后遗症,用小店炉温着。梁堂语上班去了。他师兄就是这样,昨儿个名满乌昌好不风光。今天早晨醒了照样换上衬衣夹课本继续去教他的书。魏浅予喝了普洱茶又喝了粥就去聆染堂看账,心情好,从进门到入后堂脚步猫儿一样轻,嘴上叭叭不停指挥服务员擦桌子、摆货、清架子,把人都指使的团团转,他自个儿进后堂泡了杯上好的大红袍,端出来坐在厅里美滋滋迎着光看账。沈启明昨天帮着操持也喝不少,今天没大事本想睡个懒觉,结果被楼下乒乓声吵醒,醒了,噪音越来越清晰。他揉着眉心下楼来看这群服务员大清早作什么妖。就见他小叔满脸享受坐在堂内八仙椅上喝茶,面前摆盘绿豆糕,手下压着账本,心说难得他小叔主动管钱。眼看要入冬,那些欠了大半年的钱也该整理出来去收帐。“小老板。”一个服务员跑进门,身后跟着三个早餐铺子伙计,带热气的包子豆浆米糕排队端进门,一下就把厅里的红木条桌摞的满满当当。打扫卫生的抹架子的整理货的店员纷纷扔下手里活呼啦围上来,嘴里喊着“小老板万岁”。魏浅予虽然脾气差规矩多,生气时候能把房顶掀了,但他出手大方,每次来都请吃饭。伙计们喊过后又不敢太造次,魏浅予把自己茶杯端起来往后退,给这群人让开地方,领导讲话一样,“吃完了好好干。”沈启明被他一本正经逗笑,也觉着事儿好,刚睡醒就能有饭吃,抓了抓头发就往人群凑,没等靠近又被他小叔拐着胳膊拖走。“你过来,我有事问你。”日头已经上了三杆,饭点眼看就要过,沈启明不想两顿并一顿,却也反抗不了,幽怨跟他小叔入后堂。“文森特先生最近有没有什么消息。”沈启明饭没了着落,拿过他手里半杯茶喝了润嗓子垫饥,“前天我联系过,他说销售量一般,并不很抢手。”“主要原因是什么?”“贵。”聆染堂颜料高昂的价格在中外皆是弊端。“我有个想法。”魏浅予说:“你找人画套样子,找家靠谱的店定做掐丝珐琅木盒,以后咱们的颜料配木盒往外卖。”“啊?”沈启明震惊,“掐丝珐琅可不便宜。”魏浅予说:“你去讲讲价,一家不行就换一家,样子不要求太复杂,咱们卖的还是颜料。”沈启明犹豫,他小叔现在交代的差事一件比一件难做,讲价是他最不愿意干的活,来往拉扯麻烦得很,还得揣摩人心。魏浅予见他不痛快,“现在卖糕饼的还知道给套纸盒子,收破烂都知道给条绳子绑起来,咱们聆染堂一直用纸包的习惯早该改了。”沈启明知道这有些道理,“好货不靠包装”,但关键是要让别人知道你这是好货。“我一会儿就去找厂子,争取今天先把这样稿给你办了,不过干活之前,你让我吃口饭,脑子都转不动了。”魏浅予:“啊?你问我今早吃了什么?”沈启明:“……”我没问啊。魏浅予:“我师兄早起给我煮了糯米普洱配着黄桂粥”“……”沈启明盯他小叔,感情这是来炫耀来了,真幼稚啊。“全天下都知道你有个会疼你的师兄行了吧。”魏浅予得偿所愿,美滋滋点头,摆了摆手让他滚了。沈启明看他尾巴要翘天上去了,翻了个白眼,“倘若梁堂语是个女的,小叔你得瑟的样子就像是情窦初开的青头。”他大着胆子开玩笑,话刚说完就麻利溜了,魏浅予愣了愣,回神苦笑了下,心说原来自己心思已经表现的那么明显了吗。服务员们吃完后把垃圾都收拾了,蒸笼被摊子来收走,给沈启明留的包子豆浆用盘子扣起来盛在青花碗里。魏浅予在内堂等他吃完回来,想再商量下盒子纹样的事儿,回身坐在堂前椅子上,手边桌上放了本蓝封包面的绒布本,他认得,那是嘉云拍卖行的拍品手册。每次举行大型拍卖会前拍卖行都会印一批手册,送给有能力参加的店铺或者私人手里宣传,里边记录了流程和拍品种类来历,有意者可以提前实地看样儿,做拍卖登记。聆染堂经常会收到此类册子,在北京时候要是闲着没事也会过去逛两圈,捡点自己喜欢的小玩意儿,上次那件黑绒布绣银线褂子上的翡翠盘扣,就是他在拍卖会上买的一串翡翠手持拆来的。他捡起翻了两页,看有几件不错的古董,青玉龙凤合卺杯叫他眼前一亮。合卺杯是古代新婚同房饮合卺酒用的,由一大块青玉掏出来的,多一刀少一刀都能废了,数量最少,能流落世面上的更是少之又少。魏浅予想他师兄会感兴趣,就顺手把册子揣进兜里,等回去两个人一起看。想起梁堂语,想起梁园书房的博古架上空了个位置,门口有个双耳环蝴蝶三彩瓶摆上正合适,又起来出去拿,刚走到中厅屋里电话就响了。来电号码是乌昌本地,魏浅予刚接起那段就传出五婶焦急的声音。“浅予,你干爹要不行了。”魏浅予一懵,瞪大眼睛惊问:“你说什么?!”“我今早根据梁先生交代的去给他送饭,人躺在**怎么叫都不醒,我给你师兄学校去电话了,他在上课,校工老师找他去了,你快回来吧,我试着还有气,你跟我一起把他背去医院。”魏浅予风一样冲到大厅,经过狼吞虎咽吃包子的沈启明身边脚步不停奔向大门,“出事了,跟我走。”多年默契,沈启明能从他的脸色上分出事大事小,没多一句话,扔下满是油的包子立马跟了出去。路上他来不及多问,在他小叔身后狂奔一路,跑回花埠里,直奔尽头聂瞎子小院去。梁堂语得到消息就往回赶,魏浅予冲进院子时他正把昏迷的人背出屋门,五婶在后搭手。沈启明前脚刚进来,看清形势立马退回去跑到街口打车。聂瞎子身上没有二两肉,虽然不沉但因为没有意识一个劲从后背往下滑,魏浅予接替五婶扶着,看人脸上一片灰白,焦急问:“我干爹怎么了?”明明昨儿个早晨画展前他们还见过,人好好的,他帮他搬了椅子出来放收音机听戏,聂瞎子说自己快好了。梁堂语没法回答,一路小跑把人送上车。到医院聂瞎子就被送去急诊室,魏浅予和梁堂语守在门口等,沈启明下去办手续缴费,身上带的钱不够,又回聆染堂取。医院人来人往,医生护士从门里出来进去步伐匆匆。“师兄。”魏浅予没了主心骨一样,不知该怎么面对这突然的事儿,“干爹肯定没事是不是,昨儿个他还说自己好多了。”“肯定没事。”梁堂语知道他慌了,目光乱飘妄图抓到一线生机似的,这意外猝不及防,他也没任何准备,摸了摸魏浅予头。“浅予,别怕,没事的。”不知道过了多久,医生出来了,叫家属去办公室谈话。魏浅予和梁堂语一块儿进去,办公室小而逼仄,医生声音嗡嗡,他不记得对方说了什么,只记得他说聂瞎子腰上有块骨头坏了,连带着骨髓一起。魏浅予求医生救命,医生说晚了,救不过来了,他给了准话,说最多再有一个月好活,让亲属好好伺候,心里随时有个准备。病来如山倒,当一个人躺下,就证明阎王已经向他招手,聂瞎子腰上那块骨头已经坏到不能再坏,最疼的那段时间他自己硬扛着挨过去了,接下来骨头截断神经,倒是能不再遭罪。魏浅予瞪着眼睛站在医生办公室里,天上劈下道雷落在头顶,脚下发飘,好半天没有回过神。出了办公室门,魏浅予靠在走廊上,低着头,好半天才说:“我这个儿子当的,可真不孝顺。”他干爹一直说腰疼是老毛病,每次去见他悠悠晒太阳,还以为就快好了。这一切竟然都是装的,他却丝毫没有察觉。聂皓然把最疼那段时间自己熬过去,熬不住了,疼晕了才叫他们发现。从聂瞎子晕倒梁堂语就有预感,这次的事情不能轻了,当年梁老爷子也是突然倒下,他昼夜伺候也就只伺候了三天,意外突如其来,无论怎么将来都是要后悔的。世间诸事皆纷扰,何时能只记心上人。他自己心里难受,也自责,又打起精神安慰魏浅予。魏浅予咬着唇,几次起伏把情绪压下去,他说:“我知道,我懂。”道理他都懂,可他心里就是要难受。聂瞎子在医院醒来,魏浅予和梁堂语都守在旁边,被火烧坏那只眼一直睁不开,另一只睁开后里边蒙着层无光的翳,可能是得知了病情,梁堂语从里边看出了死气。聂瞎子缓慢抬起一只手,干枯的五指虚虚抓了下眼前,掌心是空的,被梁堂语握住。他沙哑问:“我是不是不行了?”梁堂语嘴唇动了动,拧紧眉头说不出话,他最笨,不会说话也不会骗人,沉默的气氛蔓延,悲伤的气氛笼罩所有人。魏浅予受不住了,拿着实话哄人,没好气说:“可不是。”他坐在床边椅子上,转移视线拿起桌上沈启明买回来的一只大红苹果削,刀尖削出里边雪白的肉,连带皮一起大块掉在地上,又毫不可惜。“你再瞒着我们,下次不救你了,那么大的骨刺也不上医院,止疼片好吃吗?”聂瞎子挣扎要坐起来,他手上吊针还没打完,梁堂语怕他跑针,赶紧抓住手臂扶,立起枕头给他靠。聂瞎子发觉自己腰不那么疼了,就是腿使不上劲,靠梁堂语拖着才坐起来,张张嘴要说话,魏浅予先一步切了块苹果给他塞进嘴里,不会照顾人,也不愿意学,冷着脸说:“以后我跟我师兄轮班看着你,管着你。医院一定得住,你再使性子耍脾气就当没我这个儿子!你这么折腾自己这把老骨头,还要不要看雨毛皴名扬天下了!”聂瞎子被劈头盖脸一顿训,把苹果嚼吧嚼吧咽了下去竟然尝出丝甜味儿,舒了口气没事人似的笑,“画展还没结束,你还要管生意,不用轮番看着我,到点送饭就行。”魏浅予听他的语气觉着心酸,最后这段日子他们怎么可能忍心叫这老头孤零零过,吸了吸鼻子,错开目光,“说了给你养老送终,你再拿我当外人我就把你送精神病院去,外头想给沈朱砂当爹的有的是,就你不稀罕我。”聂瞎子被他逗笑了,虚弱地笑了。沈启明办完手续交了费,先前只隐约知道他小叔有这么个干爹,他跟聂瞎子压根没见过,这回才见着,把医院这边都安顿好,人醒了以后进去打过招呼就走了。魏浅予和梁堂语留在病房陪着,聂瞎子怎么赶都不走。今儿个天气好,护士中午进来开窗通风,聂瞎子吃了饭脸色不再那么难看,靠在床头看外边的天,魏浅予和他师兄先伺候他吃完后才一起守着床尾小桌子吃饭,细微的咀嚼声衬的房里更加安静。过了一会儿,聂瞎子说:“我的收音机落家里了,我想听戏。”他很少提麻烦人的要求,梁堂语不加思索回:“我去拿。”饭已经吃好,他出门回去拿收音机,魏浅予收拾了残羹剩饭后坐在床边,病房里又陷入安静,聂瞎子看向窗外,魏浅予怕他胡思乱想,下意识掏口袋想找点耍物出来添乐子。偏偏今早晨刚换的衣服,口袋里干净的连块奶糖都没有,就有一本赶来医院前从聆染堂装来的拍卖手册。“干爹。”魏浅予叫他一声让人回神,两腿在椅子前伸开,说:“我觉着无聊,你呢?”聂瞎子知道他有打算,顺着说:“我也无聊。”魏浅予说:“那我给你读书听。”聂瞎子笑着说:“好。”他靠在床头,魏浅予坐在床边,翻开拍卖手册端在眼前,读拍卖公告拍卖规则,内容乏味,聂皓然笑眯眯听着,终于到了拍品这一页,梁堂语取了收音机回来。聂瞎子宝贝似的拿过来,巴掌大的收音机捂在手里,又不想听戏了,叫他继续读,他爱听。魏浅予本就是为了打发无聊,乏味的拍卖手册哪比得上收音机有意思,大体挑了几样有趣的东西读来给他听。“乾隆御物黄铜荷叶锦鲤笔筒,象牙镂空牡丹花骰子……碧玉龙凤合卺杯”聂瞎子眼皮突然一跳,问:“什么?”魏浅予又重复了遍,“碧玉龙凤合卺杯。”梁堂语觉着这名听起来熟悉,没等想起什么,聂瞎子倾身要看魏浅予手里册子。魏浅予给他端到眼前,“怎么了?”这只碧玉龙凤合卺杯他在聆染堂时候就看好了,口沿鎏金,双蝴蝶耳点纹,杯身浮雕游龙戏凤,虽然是玉器,但纹样有商周时候味道,非常漂亮。册子用纸很好,为了直观配的彩色照片,聂瞎子手指摸在杯子上,摩挲上边的蝴蝶耳,仅有的那只眼睛瞪的老大。“错不了。”他着魔似的,喃喃说:“错不了,这是碧玉龙凤合卺杯。”魏浅予说:“肯定错不了,你没看这儿还盖着文物鉴定委员会的章。”文物拍卖比其他东西麻烦,在拍卖前除了要做真伪鉴定外还要经过文物局的签字盖章,这样几个来回不知道要经过多少专家,虽然还是不能排除集体走眼的可能,但概率微乎其微。聂瞎子瞪着纸缓慢靠回床头,那只眼睛直勾勾瞪着前方,看起来好像一潭死水,脑海里却是一片混乱……为什么?为什么这只杯子还在,不应该,这绝不应该。它早就被风如许摔碎了,在十六年前的火海里,他亲眼看着一地碎片。“这个杯子……”梁堂语终于想起来,彭玉沢昨晚似乎提过一句,风如许临死前用碧玉龙凤合卺杯喝了酒。他把册子转向自己,不确定地说:“好像是风先生的东西。”这句话出口,两人一起看向**的聂皓然,因着火烧雪园,风如许除了一把折扇外没留下任何遗物,这次的碧玉龙凤合卺杯,恰是个意料之外的念想。聂皓然脸上刚升起的血色再次消散,脸色灰白,眼神僵直。狭小病房内,气氛沉默又逼仄,风似乎都静止不从窗户流动了。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眨了下干涩眼睛缓慢地,沙哑地说:“那是我的东西。”那是聂家传了几代人的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