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聆染将自己关在祠堂两天,这期间棉被围了,暖炉守着,沈家大小进进出出,劝的嘴上生疮也无用。他水米不进,喉咙腹腔挤不出一个字。段文秀给他清理伤口擦药,贴身衣服被血痂凝伤口上,往下揭又带出血,沈聆染连声闷吭都没有。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是否还“醒着”,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像他这般举世无双的人儿一朝心智尽丧也未尝不可。沈启明软话好话说尽,陪他在祠堂同吃同睡,到第三天早晨,太阳升起顺着窗棂照进。沈聆染蠕动开裂的唇,迟缓扯开身上棉被,摇晃站起身。在他身旁睡觉的沈启明被惊醒,一骨碌站起来扶他胳膊,沈聆染说:“不用。”他的嗓子哑了,音色沙沙,面色雪白,周围一圈眼睫乌黑,双眼皮叠成好几层。“我要吃饭。”他说:“鸡肉粥,煮烂。我要洗澡,叫刘婶给我铺好床,我要睡觉。”老天祖宗,这么多天他终于肯开口,沈启明笑在脸上,忙不迭跑去照做,出屋后又恍地折回头,小人之心的揣测这是沈聆染支开他的借口。“我不会跑。”沈聆染冰冰冷冷地说:“我要是想走,你们谁都留不住。”路在眼前,脚在自己身上,他要真有那样狠的心,三天前就追他师兄一块儿去了。“不……不是。”沈启明为难磕磕绊绊,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是怕他小叔自我了断。饭和床都得等一会儿,沈聆染走出祠堂门,脚踩地面发虚,晨光熹微照在身上,蹲在门口的三秋花被惊走,他摇晃着往浴室去。沈启明在院里疯跑一通吩咐完,又回到浴室门口守着,听着里头哗啦水声,心里稍安。厨房灶上煨着软烂鸡肉粥,段文秀亲自给端来,还拌了碟清甜爽口的黄瓜丝,刘婶给他把床铺好,又拿暖风机烘的软热。沈宛鸿拄着拐杖坐在桌前,沈睦先在旁边陪着,李佳颖段文秀,沈家的人都聚在这里比开会还齐,饭房静默,针落可闻,谁都不说话,连二宝都不吭声。沈聆染低垂眼皮嚼黄瓜丝喝粥,不理会一大家子人或是欣慰或是忧心的繁杂目光。吃完了椅子剌地,自顾自起身回屋睡觉,没发脾气也不发一言。关了三天出来吃顿饱饭,这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沈启明守在床边,鸡啄米似的打盹,见他睁开眼说:“小叔,爷爷找你。”沈聆染点了点头,把额前头发使劲往后拨到后脑勺,露出光洁额头和清晰五官,下床换了衣服。出门时沈启明站在门口。这些天他亦步亦趋跟着沈聆染也大抵明白对方什么意思。“你放心。”他说:“我的情感消耗完了,不会再摆布自己。”正厅大门敞开,天光亮堂,沈宛鸿坐在堂前主位,膝上靠着根龙头拐杖,一场大病叫他苍老,旁边位子空着,下方按辈分递坐。沈聆染进门,径直走向堂前另一个空位置,百岁和田黄搁在手边,盖子打开了,黄玉泛柔光。这位子是给他留的,镯子也是给他准备的,沈家传人除了他沈宛鸿没考虑过旁人。所有目光都随他进门聚来,沈聆染拿起盒子里的玉镯眼睛也不眨的往手上套。二嫂说:“你等等,我给你去拿雪花膏。”他没说话也没等,就这么一言不发的硬生生忍了削皮挫骨的疼。上一次他不喊,是为了撑住场面,幼稚的傲气作祟叫他不能喊。这一次不喊,是他根本就喊不出来,就像是吃了疼的孩子,只有在最亲近人身边,才会有撒娇式放声大哭的软弱。以后没有人在跟他拔老根儿,没有人为了哄他一笑豁干湖水抓鱼……他再没有那个惯他上房揭瓦闯祸骂街,请他看月亮的人了。血珠从擦掉的油皮缝里往外冒,沈宛鸿没了话说,段文秀一脸揪心。沈聆染目光平静,平静又疏离扫过面无表情的沈睦先和紧眉的李佳颖,他说:“我还活着。”“并且以后会一直活着,让你们失望了。”灯笼高挂,春联贴起,纷扬大雪让天地沉静,举目白茫,又清又冷。顶着这样的天到了年三十,今年祭拜洒扫收拾照样由段文秀负责,从生日宴后她就没停下忙,不到半个月人瘦了三圈。年夜饭张罗一大桌子,勺筷碰碗碟,吃的安静又沉闷,吃完饭沈睦先带二宝出门放炮,女眷在厨房包饺子,其余人要不出门搓麻将要不回房休息。沈聆染喝了点酒,沈启明怕雪天路滑他不留神摔跤,顺路把人送回去。地上积雪一掌厚,昏暗灯光照着小路,沈聆染舍近求远顺正门影壁后的池塘绕回房间。沈启明见他坐在冰凉的石面上,难受仰着头,大概是醉的恍惚,连坐都坐不稳,夜很静,雪落无声,沈聆染沉默半晌,突然低低说:“梁堂语,我头疼。”这是半个月来,他第一次提那个名字,沈启明听见了,一路跟来的沈宛鸿也听见了。正月初六,沈启明大清早就把他小叔从被窝里拉出来出门听书,街上到处都是硝烟味和纸屑,茶楼里座无虚席,沈聆染厌烦吵闹,又觉《隋唐英雄》没意思,听到一半就要回来。沈启明拦着,挡着,出门后又要带他去喝茶又要请吃酥油果子,沈聆染觉这殷切阻止下有阴谋,坚持要回家睡觉。一进大门,沈启明开始喧嚣吵闹,似乎要叫全院听见,沈聆染趁其不备,突破阻拦快跑两步回屋。踏进门槛正碰见他二嫂在屋里翻找,门敞开着,三秋花在门口探头,场面一度停滞。段文秀被当场撞破脸涨通红,窘迫站在原地,手中拿着藏蓝云纹的小盒子,不敢看他,又怕他质问,支支吾吾解释:“爸说了,咱们沈家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不占人便宜,那些贵重宝贝的东西,得给还回去。”沈聆染站在门口,面无表情从地上那些东西上一件件扫过。朱砂手串,鸡血石,包括借的《画论》和买的棉衣棉鞋都找了出来……沈启明急急追来,却只能站在旁边搓手不安,怕他小叔生气,怕他怒发冲冠去找爷爷理论。他二嫂受谁的命令不用多说,沈聆染眼皮低垂,没有阻止也没有叫骂,转身出去,默认了这场“清理”。他站在院子里,看屋檐上垂下来那排参差不齐的冰溜子。等段文秀把所有东西打包好抬到门口,忽然淡淡地说:“我这个人他碰过,你们要不要一起寄走。”这话可大可小,段文秀怔愣,沈启明紧眉看他,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心说偷摸收拾东西本就不是事儿,这不是逼他小叔捅破天。沈聆染见自己说出来的话没人敢接,极轻极轻笑了,带着嘲讽,随意抱怨,“你们这群人,小气的很,嘴上说着不占便宜,他最宝贝的师弟,你们却舍不得还。”过了十五聆染堂开工,沈聆染正式掌权,他依旧主张变革,并且做了大量材料分析优势,沈宛鸿不同意,他也不争吵,只是无声息的坚持,最终换沈宛鸿松口,同意了他对接国外的企划。沈聆染跟沈启明开始联络文森特,沈启明直接负责对外出口这块的生意,国内国外来回飞,头一年忙的不可开交,但作为最先走出去的一批传统颜料迅速占据主要市场,在文森特的帮助下只用了一年就在商业街站稳脚跟,发展了主要城市的分店连锁。他们在电视上宣传,买报纸版面。沈聆染参加各种采访和节目,展示令人称绝的朱砂水飞,他们跟国宝级大师做联动,录片子将传统颜料展现在更多人眼前……知名度打开市场,聆染堂生意逐渐回春,更有盛放的架势。事业稳步上升,沈聆染变得稳重成熟,他不再撒泼欺人,动则拍桌而起,他能极好控制情绪,待人接物谦逊有礼,那个张狂的孩子一夜间长大,生活中再没一处当年的影子。只是,沈聆染在不知不觉间多了很多忌讳,他再不跟人一起赏月,再不喝糯米酒。每年生辰,料是沈启明把全称晖圆糕都买一遍他也不肯尝。就好似他骨子里不愿意长大,不愿度过十九岁那个生日,不愿离开满城梧桐的盛夏。他渐渐像是变了一个人,沉稳内敛,千杯不醉。或许想念已经深入骨髓,在某个时刻就会投射到完全不相干的人身上。有一次沈聆染谈完生意送合作商出门,看那人离开背影恍惚间怔住了。沈启明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只不过觉着,这个背影,好像我师兄。”沈启明短暂怔愣,沉默了。他如愿娶了陆菲,前些天生了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沈聆染替他高兴,开心抱在怀里逗,他开玩笑说让他小叔也尽快生一个,那时沈聆染没有反驳,还以为对方早就放下,都说时间能够抹平一切。原来五年分离,连个背影都抹杀不了。沈宛鸿渐老,聆染堂已经完全交给了沈聆染打理,沈启明在旁协助,两人一个主内一个主外,营业额年年递增,沈聆染闲暇少交际,多年来身边从未有过人。沈宛鸿给他安排相亲,沈聆染顺从去了约好的地方跟人见了面,吃了饭,看了电影,还贴心在天黑前将姑娘送回家,处理的恰当又有分寸。不同于五年前宴席上的不留情面,姑娘虽遭婉拒,但还是夸他好。沈宛鸿特意在门口等他回家,夕阳西下,沈聆染脊柱笔挺,含蓄又委婉说:“爸,对不起,我没什么感觉。”沈宛鸿劝他,“你别这么轴,非要有感觉,很多人这辈子遇不见一个喜欢的。”沈聆染低下头,极轻极轻地笑了。沈宛鸿这才意识到,他曾在年少时遇见过。原来,他从不曾忘记。又是一年腊月十五,沈聆染的生辰。今年没有铺张的生意往来,沈家闭门谢客。沈宛鸿坐在堂前,他前几天中风刚出院,握龙头拐杖的手还是抖的,厅门大开,沈聆染被人从工坊叫回来。他长大了,骨架张开,肩膀挺拔,身躯如玉如松。沈宛鸿叫他坐在自己身边,拿起桌上金黄的晖圆糕说:“尝尝。”沈聆染接过来,低着头并没有往口里送。沈宛鸿侧目瞥着,已经有五年了,他没尝过一口。这孩子从小生气就喜欢闷着不说,这回,暗暗跟自己闹了五年无人察觉的别扭,颓自折磨。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这儿子变得稳重知礼,尊他敬他,再不跟他吵架抬杠,高傲仰着下巴说话。他觉着生疏,故意挑衅,抬杠,妄图找回一点当年感觉,可沈聆染总不搭腔,他默默地,闷闷地做自己的事情,叫人看不透心思,沈宛鸿想做出什么缓和,却又无从下手力不从心,父子俩近坐着,却又好似隔很远再不亲近,他觉着悲哀。昨天,沈宛鸿心血**去工坊看看,他看见沈聆染穿着白衬衣,挽起半截袖子,腰背挺拔,低头悉心指导工人做活。他甚至不知道,沈聆染鼻梁上的眼睛是什么时候戴上的,只是那一瞬间的感觉,他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像极了梁堂语。最最深爱,莫过于将自己活成了他的样子。沈宛鸿拄着拐杖坐在堂前,目光看向门外,寒冬腊月,又是一年萧瑟尽头,“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托人送来一盘,我知道的。”最初几年他拦着不准进门,后来沈聆染什么糕都不吃,他不愿意生日还叫他扫兴,于是让沈启明悄悄给他,只是不准提起梁堂语。沈聆染恍然想起什么,一把掰开手里晖圆糕,里边塞了满满的蜜饯干果,瞳孔颤动,瞪大眼睛——真正的晖圆糕是没有馅的,只是他小时候爱吃甜,吃多了坏牙,全家把糖藏起来。他妈看不得他过生日哭,偷偷把蜜饯藏在糕里。这是个秘密,就像是天上能哄人的满月,除了他妈,就只有梁堂语知道。那年生日匆匆一别,沈聆染没来得及解释这糖馅的由来,因而在梁堂语的观念中,晖圆糕就该有蜜饯。他拿着糕,指尖颤抖,这样的童子献寿糕每年都会出现在桌上,可他却从未尝过一口。这是他亲手刻的模子,怎么能认不出来了呢。原来这些年隐而不发的不仅是他,他师兄在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坚守承诺。梁堂语君子端方从不食言,他师兄答应过每年都要陪着一起过生日的,又怎会骗他。沈聆染泪流满面,痛苦地把脸深深埋进双臂间。两只麻雀在檐下叽喳吵闹,沈宛鸿看着他哭,又望向院墙外辽阔的天。以前他总盼这孩子能稳重些再稳重些,早日能够独当一面。可最近开始,他突然无比想念以前生气时候会没大没小喊他“老头儿”的孩子。这次中风叫他经历了一朝生死,再醒过来,突然对有些事不再那么执着。光阴须臾,聆染堂已经传承百年……沈宛鸿看着门外,沉默片刻,迟缓地说:“久闻乌昌五月,满城花开,你替我去看看吧。”作者有话说:接下来就是甜甜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