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宁总觉得自从这个侍卫出现以后, 自己变得焦躁不已,浑身都不自在,尤是当他焦躁的时候, 再看对方沉默无言站在他身边抱剑, 更是控制不住的暴躁起来,好想发泄, 好想大喊, 好想把人提起来摇晃。橙黄明亮的日光洒在阴暗的房间里,他抱着膝盖坐在柔软的毯子上,长长的袖子垂落蜿蜒,背后是姜摇在给他梳发。他今日的衣服也是姜摇给换的,从前宫女给他换衣服都是怎么简单怎么来,这样要省事许多, “顾无”却喜欢挑精致华丽又复杂的, 也不嫌麻烦, 一点一点去打理,好似还非常享受这个过程, 怪人一个。房间里的香味道又变了一点, 软烂的甜腻里又有一缕若有若无的清香, 嗅着这个香气,谢宁满心不解。若是要监督他,犯不着做这些, 若要害他,也没必要做这些, 若是想得他欢心借他上位, 那就更没可能了, 整个皇宫哪个宫人谁不知道他只是一个囚徒, 除了他那可怜又无知的母亲罢了。一个囚徒,又怎么会有送人上位的能力?他那父帝到底想的什么,这个侍卫到底又在想什么?祂惶惶不安,不知祂抱着膝盖脸颊也埋在膝盖上的姿态就像一只猫,姜摇喉结一动,很想弯下腰去抱祂,但最后也只是用发簪将谢宁的头发固定住,退开起身,克制道:“好了,殿下。”谢宁抬头看向铜镜:“……”祂面无表情,很想此刻手里有一把刀,这样自己就可以把这个胡作非为的侍卫一刀捅了。到最后谢宁还是把那两个蝴蝶结辫子留了下来,提着裙摆一脚踹向姜摇,姜摇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谢宁踹了,他也没躲,觉得那踹来的一脚就像小猫轻轻碰了一下,余效就是脊背酥酥麻麻。外面日光很好,他沉默提议:“殿下要不要出去晒晒太阳?”谢宁不喜欢阳光,在黑暗中待了太久他便厌烦起了阳光,尤其是在阳光下他依旧觉得自己和身边的人都是没有灵魂只有一具空壳的僵尸,而那些阳光仿佛早把他烧毁一样,除了去看望母后,他是绝不会在白日出门的。拒绝的话在姜摇的视线里怎么都无法说出来,祂忽然偏过头,冷哼了一声:“正好我要去找人。”“去……就去吧。”耳边传来一道笑声,祂扭头看去,见姜摇已经又恢复了沉默内敛的模样,祂逼问道:“你刚才笑什么?”“我没笑,殿下。”黑衣窄袖腰上佩着剑的少年神色淡淡道。“你笑了。”谢宁暴躁道:“你刚才分明就在偷笑!!”姜摇挪开视线:“是殿下听错了。”谢宁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又提起裙摆踹了他一脚,这一脚是实打实的,踹得姜摇膝盖险些一弯,他视线回到谢宁身上,不明白自己又怎么把她惹生气了,见谢宁往外面走去,顾不得想那么多,立刻快步跟了上去,顺手拿了一把伞。外面的太阳照在谢宁脸上,谢宁抬手遮住脸躲避,一把伞撑开遮在祂的头顶,祂放下手,不发一言就要继续往前走,一把剑却拦住了祂。金玉一张娃娃脸上带着轻快甜蜜的笑,语气却十分抱歉:“殿下,前几日才发生刺客的事,你现在出去不安全,还是待在宫里吧。”姜摇拔剑出手挑飞了金玉手中的剑,金玉脸上笑容一下消失掉,冷冷望着他,收了剑,姜摇并不看金玉,轻声对谢宁道:“走吧,殿下。”谢宁回头看了他一眼,迈出脚步走了,娄茂典不敢拦,等谢宁和姜摇离开以后将剑捡起放回金玉手中,低声道:“顾无他好像不太对劲,要不要我们告诉给永安公公。”望着手中的剑,金玉慢慢握紧,冷笑了一声。“你那样对待你的同伴,不怕被你的主子罚吗?”离开景阳宫有一段距离,谢宁站住脚步,故作若无其事的问道。姜摇摇头:“不怕。”所以果然是背后有主子了?谢宁听到这个回答,满心怒火不知从何而来,就在他要甩袖走人把姜摇一个人留在这里去找母后的时候,姜摇伸出手探进怀里,默默拿出一个折叠好的风筝,含糊问他:“风好,殿下要不要放风筝?”谢宁怔住,不可思议望着他道:“……你把风筝塞怀里?!”姜摇郁闷的点了点头。他原本想全塞好方便拿出来的,结果根本塞不了,只能先把用来作支撑的支柱拆了塞袖子里,再把风筝布折叠才能藏在怀里,现在还要重新塞进去。“玩……不玩?”他结结巴巴问。谢宁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回复,为什么要问他玩不玩!他要说玩的话不是很幼稚吗!“……玩……吧?”“那就……玩?”谢宁深呼吸一口气,忍着想再踹一脚眼前人的举动,抿唇不说话了。好在姜摇后知后觉自己问了些什么话,也怕再惹祂生气,蹲下身拿出针线和支撑的木棍,默默把它们缝在风筝上,然后取出风筝线系上去,甩了甩,觉得没问题,递给一同蹲着抱着膝盖的谢宁,谢宁不接。“不是要玩吗?”姜摇迷惑道。谢宁面无表情:“没玩过,不会。”姜摇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起身,借着风松开风筝,一点一点慢慢放长线,风筝晃晃悠悠飘高,他回身,将线筒朝蹲在地上仰头的谢宁递了过去。谢宁看着他朝自己伸出来的手,也伸出手去接。祂站起身,拿着线筒,抬头时长长轻薄的袖子滑了下去,露出雪白纤细的手腕,仰头时纤长的脖颈在一片日光中落进姜摇的视线里。一小块微微鼓起的喉结。女孩子也会有喉结么?姜摇一愣,刚思考这个问题,就看见谢宁一直平展着的唇瓣忽然上扬了起来,他从未见谢宁笑过,谢宁是鬼的时候戴着盖头,笑了他也不知道,而在幻境里见到谢宁作为人存在的本我意识到现在,他也没有见过她笑,直到现在,他第一次看见她笑,那笑从她的唇角蔓延到眉眼,明亮得像融融春光。于是他心里原本一直压着不曾表现出来的不安焦躁化作一弯平静的映着粼粼波光的湖水。静静望着这一幕,他也弯唇笑了起来。忽然之间,风筝线断掉,失去引线的风筝飘往高空,谢宁仰头,笑容淡去,没有什么神情的望着它飘远,姜摇瞳孔一缩,来不及多想,上前揽住他的腰跳到屋檐上。谢宁吓了一跳:“你做什么!”姜摇抿唇:“把它追回来。”谢宁:“你疯了!”姜摇不说话,揽着祂的腰在屋檐上跳跃,很快便有宫人看见,呼喊着,越来越多的人追着他,就连宫中其它侍卫也惊动了,他们用手中的枪矛刺向屋檐上的姜摇,姜摇怕谢宁受伤,将谢宁抱在自己怀中,从他们头顶跃了上去。“风筝我不要了!”谢宁拽着姜摇的衣领:“你快带我下去!不然你待会儿要受重罚的!”姜摇不停,他抱着谢宁,如同一只轻巧蝴蝶,从这里跳到那里,风慢慢平息,风筝在降落,而后他松手将谢宁放在屋檐上,跃到一棵树上,借力跳至树顶端,跃往高空在风起的那一瞬间将风筝抓在手里,落回到屋檐上,揽着谢宁跳在地上。谢宁刚站稳一抬头,姜摇便将那风筝递到祂的面前:“给。”望着递过来的风筝,谢宁神色怔怔,祂慢慢伸出手,将风筝接过。“抓住了,没飘远。”姜摇说。谢宁低头看着手里的风筝,又抬起眼看姜摇。“没飘远。”见祂依旧不笑,姜摇又固执重复了一遍。于是谢宁明白了姜摇为什么一直追着这风筝不放,他抿紧唇瓣突然很想把这风筝扔到姜摇身上。侍卫和宫人涌了上来,将祂和姜摇团团围住。为首的人厉声呵斥道:“大胆侍卫!居然敢带着二殿下飞跃屋檐高墙!若是二殿下出了事你负得起责任吗!给我拖下去!”十几个侍卫走了过来。谢宁握着风筝,转身望着靠近的侍卫:“我看谁敢——”侍卫们对上祂的眼神,一时被震慑住,不敢再迈前一步,回头征求着内大臣的意见。内大臣神色阴晴不定的盯着谢宁:“二殿下,这侍卫有错在先,你阻止我们是何意?就算天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你是要包庇他吗?”谢宁拔下簪子,将头发散开,祂站在姜摇身前,朝内大臣逼近了几步,眉梢眼角泄出冰冷锋锐的戾气,淡淡道:“高大人先将自己身上的罪孽都洗干净了,再说这些话吧,想要动我的人,不如问一问我舅舅和我祖父,问他们容不容我留一个侍卫。”内大臣神色变了变,他清楚谢宁的真实身份,不止他清楚,整个皇宫里很多权势之人都清楚,知道谢宁在威胁自己,可她又十分不甘心。他是贵妃的人,若被谢宁这样轻而易举的威胁住,贵妃那里知道实在难交代,正在他犹豫不决时,身后传来一道带笑的声音:“没听清楚皇妹的意思吗?她明摆着让你放了那侍卫。”听到这道声音,内大臣神色一松,转身领着人行礼道:“大殿下。”望见来人,谢宁的神色更为冰冷,姜摇也认出了对方。谢长安。在幻境外被自己的母亲吞噬掉的人,不,鬼,在幻境里依旧继续存在,他的身后乌泱泱跟了一大群宫人,而他本人穿着华服,看起来尊崇无比,贵气十足。谢长安脸上带着笑,越过众人来到谢宁面前,他低下清隽俊美的面容,一副好兄长的模样关切道:“皇妹怎么出来还披头散发,这样的表情,倒像一个男孩子,女孩子还是要温柔贤淑一点比较好……”说着他朝谢宁伸出手,就要摸上谢宁的脸颊。一把剑拦在了他的面前。谢长安侧头看去,看见谢宁身后的姜摇,笑不达眼底:“皇妹身边的侍卫真是好大的胆子啊,连我也敢阻拦。”若不是因为这是红红本我意识的幻境,杀了谢长安会让幻境失去架构之一崩塌,姜摇在看到谢长安的那一刻便会将谢长安捅上千百刀,他淡淡道:“就算是兄妹,男女有别,还请大殿下自重。”谢长安意味不明笑了下:“我们是兄妹,关系亲近些也不如何,不过你如此说,我再碰的话倒也未免太失礼了。”他收回手,深深望了一眼谢宁,掩饰去眼中的污浊,语气还算得上温柔:“皇妹,今日正巧我那里得了不少有趣的玩意,要不要同皇兄去看一眼,若有你喜欢的,尽管拿走便好。”“不用了。”谢宁木然回答着,祂手握紧了风筝,头也不回道:“顾无,我们回宫。”姜摇收了剑,跟在了祂身后。回到景阳宫里,谢宁不说话,面色一直僵冷着,姜摇知她是因为遇到了谢长安,而若不是自己带她一直追着那风筝不放,她就不会遇到谢长安,也不会心情不好。“抱歉,殿下,是我的错。”他站定住脚步,神色郁闷的道歉。谢宁忽然回过头,祂手里还抓着那只风筝,听姜摇道歉,伸出另外一只空着的手,朝姜摇伸出手指勾了勾。姜摇走了过去。谢宁把风筝塞到他手里:“递给我。”姜摇一愣,不解递了过去。谢宁:“再说一遍。”他茫然:“说什么?”谢宁面无表情重复道:“再说一遍。”姜摇看着手中的风筝,想到自己之前说过的话,他抬头,直勾勾看着谢宁:“抓住了,没飘远。”谢宁接过风筝,想拉扯嘴角,但实在笑不出来,而后祂让姜摇别动,自己转身去找了纸笔,画了一个上扬的唇瓣,按在自己脸上。“我笑了。”纸张遮盖住祂大半张脸,只露出那一双介于菱杏眼和桃花眼之间的漂亮眼眸,望着姜摇,祂语调没有情绪的说。姜摇望着贴着祂脸的纸张上那巨大的笑脸:“……”“我笑了。”谢宁又重复了一遍。于是姜摇就明白了祂要什么,他唇角一弯,眉眼也跟着弯了起来,露出十分温柔明亮的笑容。谢宁望着他的笑容,那一直若有若无缠绕着祂的焦躁就在这温柔明亮的笑容里消失得干干净净。祂想,这人原本就应该笑着,而不是沉默着不爱笑也不爱说话,他应是太阳,而不是一块发霉的木头。……傍晚的时候,一道口谕传进了景宁宫,让谢宁闭门思过三月,三月内不得踏出景宁宫半步。听到这道口谕的谢宁没什么表情,他在和姜摇下棋,不甚在意说了句知道了。宣口谕的是永安公公,意味深长看了姜摇一眼便转身离开了。姜摇收回视线,果不其然,棋子又被换在了别的地方,他以前也不是没有和别人下过棋,他师父暴富道长偶尔会抓着他下棋,师父棋品不好,总是悔棋,又或者引他注意别的地方偷偷换棋。他记忆力好,换过的棋他就给换回来,悔棋他就冷笑说不下了。“下棋娱乐而已!你那么计较做什么!”“你棋品这么差!和你下棋麻烦死了!下次别叫我和你下!”“让我悔个棋又能怎么样!”“下棋还悔棋,你为老不尊是吧!”“木头!木头!就你这样的!和女朋友下棋女朋友悔棋你也要这样么!”“不然呢!下棋有下棋的规矩!不守规矩下什么棋!”真到这么一天,他却觉得下棋的规矩与胜利与否都不重要,只要看着红红因为赢了那么一次唇瓣忍不住得意向上翘那么一点,内心的欢愉与喜爱便能将他彻底淹没。下完了棋,谢宁舒展着肢体,祂好像是疲惫了,露出了困倦的神色:“我要洗浴睡了,你困了自己随便找地方睡。”姜摇默默道:“好。”等谢宁去了浴室,他默默伸出双手盖住脸,一直忍着的潮红此刻终于忍不住漫上面部:“可恶……好可爱。”为什么……无论红红做什么,他都觉得她好可爱,可爱得快让他爆炸了。洗完澡的谢宁穿着亵衣躺在**,姜摇已经把棋盘收拾好了,站在了纱帘外守卫着。凌晨的时候,谢宁睡得正熟,忽然窗边传来轻轻的叩击声,姜摇本不欲理会,可察觉外面敲窗之人有要变成鬼物的倾向,知道非回应不可,靠了过去敲了下作为回应。窗外涣散的黑影凝聚起来,是娄茂典的声音:“顾无,永安公公在等你。”姜摇回头看了一眼纱帘中起伏的被子,悄无声息离开了。直到天将明时,姜摇才从外面回来,今日那巨山的鬼婴又出现了,趴伏在景阳宫主殿,它大概心情不好,嘴里叼了很多厉鬼,却还是痛苦的叫着,忽然之间,它低下头颅,一双漆黑的眼眸死死凝视着姜摇。那些厉鬼还在它口中挣扎,它一边咀嚼,一边冷冷望着姜摇。别的鬼婴也爬到姜摇身上,它们今天格外狂躁,有的抓着姜摇的头发,有的抓挠姜摇的脸,姜摇感觉自己的脸都要被这些鬼婴抓烂了,剧痛无比,可他所在的这具躯体的主人脸上依旧完整,他神色平静,穿过巨大鬼婴的身躯推开门走了进去,在他进去的刹那,攀附在他身上的鬼婴被迫跳了下去,朝他背影嘶吼着。姜摇心觉奇怪,却没多想,他来到谢宁的寝殿站着,等谢宁如平时一样醒来。醒来的谢宁却没什么生气,任由着他给祂更换衣物,姜摇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又如初见的那样,他想尽办法想让她开心一点,却没什么成效。就如他送给谢宁被放置在桌子上的花,哪怕插在水里面,也迅速的枯萎了,谢宁便是如此。不过几日,谢宁就生了一场重病,咳得不行,太医来看也不见好,病恹恹的只能躺在**。期间皇后也过来了,姜摇第一次亲眼看见谢宁的亲母,一个十分美丽却布满忧愁的女人,她坐在纱帘后的床榻上,谢宁就伏在她的膝盖,听着她哼唱着曲调。“阿宁……再撑下去好不好?只要等你十八岁……只要等你十八岁……”模糊带着悲哀的声音,从纱帘后传了出来。姜摇听不见谢宁说了什么,后面皇后起身走了出来,她用帕子抹去眼角余泪,恢复平静的视线落在姜摇身上,微微一怔。她似是想朝姜摇迈出脚步,可最后也只是深深望了一眼姜摇,离开景宁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