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青与说完,眼也不眨地盯着黄煜。还没成年学生会长,学校里呼风唤雨一样的存在,不论要什么,要谁的喜欢,都不过是笑一下,一句话的事情。这样一帆风顺的小少爷,许青与很阴暗地想,他失恋时,会是什么反应。会和普通人一样怅然若失吗,会和自己一样失魂落魄吗?许青与心中被猜想刺了刺,泛起泡久了的柠檬水一般的酸,但又立刻转换为浓厚的好奇。但黄煜的反应并未对得起许青与这份探寻,他未露出任何伤感情绪,甚至在面上还多出几分饶有兴致:“是挺可惜的。”许青与盯着他上弯的嘴角一秒,兴致缺缺地垂下眸。一点都看不出来,可惜在哪里。事实上,许青与如果细想一下黄煜如今的情况,就会知道,他这个反应是正常的。任谁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来到十年后,熟悉的同学朋友全不见了,世界也变了,就自己爹妈还是一如既往的令人扼腕……即便是黄煜,到如此境遇,也会慌张迷茫。他想了解情况,黄有为和俞金还遮遮掩掩,咬死不肯告知他这十年身上发生的事,黄煜从车祸醒来就忙着和父母斗智斗勇,被一圈圈的谜题扰得焦头烂额,又哪有精力顾及得上少年那点朦胧的好感呢。更何况黄煜又不是刻舟求剑的呆子,十年过去了,就算自己真的和郑以晴在一起过,那也肯定分开了,黄煜并不相信自己能和谁维持一段这么长的恋情,毕竟人的真心要十年不变,也实在太难。有了心理预期,黄煜当然不会对“失恋”有什么过度反应,甚至现下,他内心对郑以晴结婚一事的兴趣,甚至还没对眼前许青与提到这事时表现出的奇怪态度多。黄煜注意到,许青与说郑以晴相关的事时,语气不显著的幸灾乐祸,而自己平淡回应后,他又垂下眼去,情绪也说不准是失落还是别的什么,总归……很生动,和自己认识的许青与很不一样,很让黄煜升起探寻的兴趣。“你不问我为什么来找你吗?”黄煜兴致勃勃问。“为什么?”许青与敷衍地说。“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黄煜眯眼,笑得像猫一样。许青与抬眸,无言地看着黄煜,那视线黄煜很熟悉,就像在学校里,自己有时不知怎么把他惹郁闷了,他侧过身去,恼火生闷气的模样。黄煜便忽然又觉得,面前这个许青与,也没有那么不一样。“开个玩笑。”他收起些笑,语气依旧轻快,“因为我妈说,‘绝对别去找那个姓许的小子’,所以我就来了。”许青与更无言了,黄煜把俞金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听起来“小子”间似乎还省了个脏字。“你应该听她的话。”许青与说。“我一向不听话。”黄煜挑下眉毛,连带着眼尾的痣也跳动下,“我以为这点你最清楚了,小眼镜。”许青与心里又颤一下,他对这个承载太多经历的绰号过敏,他深吸一口气,想说“别叫我小眼镜了,我们现在没那么熟”,但还没开口,手机就震动几下,接黄煜的人来了。“你家车在楼下了。”许青与于是起身,一副送客姿态,“别再乱跑,你现在刚出车祸,家里人会很担心。”黄煜却坐着不动,仰头看着许青与笑:“那你担心吗?”许青与数不清第几次地接不上话,他疑惑黄煜以前是这种直进的性格吗?自己只记得他最后冷战时疏离的样子了……“那你担心吗,小眼镜?”十六岁的黄煜不仅直进,而且执拗,他重复一次,一副问不出结果就不起身的模样。许青与只能诚实地说:“你如果在我家出事,我承担不起后果。”他委婉地表达,别再来了,但黄煜像没听出来一样,灿烂地笑下:“不用担心,我命很硬的。”他说着起身,不用许青与再催促,就转身拉开门,许青与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见他又转回身:“这间公寓很漂亮,我很喜欢那个窗户,挂上风铃会很合适。”“……谢谢。”许青与有点诧异,不理解这十几平米的极简风公寓怎么就入了黄煜的眼,要知道黄煜高中时租的居所都是三室一厅,黄煜家里的房间更是奢华舒适,光把床搬进来,这小屋子都不知道还有没有能下脚的地方。“我可以搬进来吗?”下一秒,黄煜语出惊人。许青与一瞬愕然地睁圆眼:“啊?”反应过来后,立刻说:“不行。”“那是双人床吧。”黄煜却已经张望起来,他抬手点一下靠墙的小床,“底下可以拉开,梁邦名家就是这种床,榻榻米是他小时候照顾他的阿姨睡的……嘛,我不介意,如果你也不介意的话……”他一副真的在认真规划自己住进了来后起居的模样,许青与惊愕后,冷下神色打断道:“我介意。”又说:“我没和人合租的打算,司机在楼下等着了,你走吧。”被直白地拒绝,黄煜却没有半点尴尬,相反,他饶有兴致地看了许青与,视线探寻地像在看一款新发售的游戏,他握着门把手的手略微松了松,人转过来,笑道:“我刚过来,有些事弄不太明白,能问你吗?”他不说自己是“失忆”,而是“过来”,似乎根本不认可十年后的“黄煜”和现下的自己是一个人……果然不论是什么年龄段的黄煜,自我意识都强得吓人。许青与说:“……如果我知道的话。”“你应该知道。”黄煜笑得更灿烂了,他问,“我们是什么关系?”“……”许青与说,“同学,朋友。”“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不怎么联系的同学、朋友。”“嗯……”黄煜笑着,不做回复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放软声音,“那你愿意让这个不怎么联系的同学、朋友,和你合租一段时间吗?”怎么还在想这件事?而且,为什么撒娇?或许是距离实在太久了,许青与半天才回忆起来,黄煜在16、7年纪的时候,是很喜欢撒娇的,这似乎是他无往不利的武器。但这利器今日注定是要失效了。“不行。”许青与再次回绝,不给黄煜再争取的机会,他错开视线问,“你还有什么问题,问完走吧。”黄煜似乎有些遗憾,他低下眼,思考几秒又抬起来:“从冬令营出来,我在集市上看见蓝粉两条手链,觉得都很适合你,但都送了又显得很廉价……我纠结了挺久的,能告诉我最后我选了哪条吗?”许青与数不清第几次愕然。一条无关紧要的手链,这是出了车祸浑身是伤流离失所还脑子瓦特的病人该纠结的问题吗?许青与抬眼,对上黄煜真挚期待回答的目光。“我真的很好奇。”他诚恳地说。“……”许青与无言半响,开口,“不记得,手链早丢了。”“怎么这么对我送你的礼物啊小眼镜。”黄煜明亮的神色一瞬垮了,许青与用余光瞥着,只能说长得好就是有资本,奔三的年龄做这种表情仍不违和,甚至还挺好看的。比在新闻里、杂志上,那些客套疏离的假笑好看多了。16岁的黄煜,低落也就是几秒的事,一眨眼的功夫,他的嘴角眼尾又扬起来了,很有兴致地再问:“你想要我送你哪个颜色呢?”“……”许青与捏下人中,很无奈,“你问题,好多。”“最后一个。”黄煜竖起一根手指,眉眼弯弯。“……”选什么不重要,黄煜是这样的,他只是象征性地问一问,答案早在心里有了,谁也改变不了,许青与曾经以为自己是例外,很显然他错得离谱。但哄哄小孩,也不是不可以。“蓝色。”许青与说。“好。”黄煜笑着点点头,终于拉开门,他走到门外,又探回头,“再见小眼镜。”许青与挥挥手,没怎么期望再见。许青与以为,连续跑出来两次后,黄家对黄煜的控制会严格一些,而黄煜被连续冷淡对待两次,也不再会那么有兴致地来找自己,许青与是那么笃定地下了结论,觉得这些事和黄煜说想搬进自己的小公寓一样,完全是无稽之谈。但许青与忽略了,黄煜想要的东西,十有二十会得到,这次也不例外。老实说,这次黄煜目标的达成,和黄煜本人倒是没太大关系,只是许静稳定了3年多的身体状况忽然恶化,她在单位晕倒,被送往医院后诊断,发现是癌症复发,这次比三年前更严重,需要进行肾脏移植。肾源是个多稀缺的东西,许青与有所耳闻,就算能找到匹配的,手术的费用也无比高昂,即便许青与这几年已经有了一定的积蓄,但仍需要把家里那套小房子卖掉打底。许静坚决不同意卖房,也咬死不肯让许青与动攒下的积蓄,她言辞激烈,甚至以命相逼,她的想法单纯又极端——自己活了五十来年,要走也不算可惜,就是不能拖累许青与,不然便会死不瞑目。许青与刚把存折折半,交了一期治疗的费用,就被许静又哭又闹地喷了个狗血淋头。被枕头砸出病房后,又听医生说许静很不配合治疗。许青与只能叹息,许静未必是真不想活,只是穷怕了,比起自己死,更怕孩子活得憋屈。因此眼前的困境看似很难,但实际又很容易被解决——有钱就行了。当许静入院第四日,许青与去探望,意外听说匹配的肾源找到了,手术也安排好了,治疗费也结清了时,他不知为何条件反射地回头,果然在不远处看见,一身休闲装,一双眼睛半弯不弯的,守株待兔的黄煜。愕然转瞬即逝,许青与甚至有些不合时宜地哑然失笑。自己倒是忘了,即便是16岁的黄煜,也是手段超人,情感薄凉的。这才能在短短几天动用不熟悉的关系网帮许静解决治疗问题,也能在到处都是病痛和伤悲的重症区,毫无阴霾地笑着冲自己招手。许青与谢过医生,转身过去。他在黄煜面前站定,倒是黄煜先开口:“阿姨还好吗?”他语气诚恳,装得很关心。“会好的,谢谢你。”许青与点头,说,“这是你的合租礼物吗?”黄煜眼睛亮了:“你同意我搬进来吗?”黄煜帮忙找了肾源,付清治疗费用,这一笔笔开销,或许都能买下那套不起眼的小公寓了。许青与怎么能不答应:“如果你不嫌弃的话。”“那要麻烦多照顾了,新室友。”黄煜眉眼弯弯,配上一身的运动装,除去过高的个头,倒真能以假乱真当个高中生。虽然他现在内里也确实是高中的年龄,有心思、有手段,但还保留几分气性和幼稚。“闭眼。”黄煜忽地说。“啊?”许青与没反应过来。黄煜冲他眨下眼睛,是在撒娇。许青与顿一下,默默把眼闭上。“手给我一下。”许青与默默伸出手。他感觉自己腕骨被两样柔软的东西触碰了下,更软一点的不知是什么,温热那个应该是黄煜的手指。悉悉索索几秒,只剩一种触感留下,黄煜抽开手,声带笑意:“好了,睁开吧。”许青与睁眼,第一时间垂眸,看向自己的手。原本空**的腕骨上,多了一条深蓝色的手绳,许青与感觉那绳有点细微的重量,转个面,一颗带着编号的银色的星星转进眼帘。“这才是我的入住礼物,小眼镜。”黄煜带着笑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