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人言 （1）

第二天陈禾到教室很早，周牧一放书包的时候他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然后又竖起沈卫国发的《古代文学常识大全》盖住小半张脸。为了避嫌，整节早读课陈禾都没跟周牧一有太多交流。周牧一把牛奶和早餐放到两人桌子的交界处，陈禾跟做了亏心事一般边看书边把它们顺走。“昨晚睡得好吗。”周牧一问。陈禾回答得含糊。但显然周牧一没有上课跟人聊天的经验，陈禾内心叹息，决定教教他。“你说话的时候看着书。”陈禾补充，“不用看我，我能听到的。”光从周牧一那边的窗户打进来，颜色比西柚浅一些，刚好有一半打在陈禾脸上，一半洒到他的书上。周牧一说：“好。”沈卫国一般提前进教室，他在门口跟其他班的老师攀谈，笑了两声，等进A班门的时候脸又臭得跟被人欠八百万似的。“检讨。”沈卫国看着坐前面的陈禾，几乎是从鼻子里喷出这两字。陈禾的检讨在校服口袋里，他掏了会然后放桌面上捋平整了才毕恭毕敬双手递出去。沈卫国看他那样儿气消了不少，但等看到陈禾在最后写的目标后又不知道该夸这家伙勇气可嘉还是骂他自不量力，脸色一番变化后把检讨夹在了自己备课教案里。叶爱问陈禾目标定的什么，陈禾不说，找别的话题搪塞。等下了课沈卫国叫周牧一去办公室。陈禾目送两人出去的。每次考完试后A班的每个人都会被叫去办公室谈话，按成绩排名一个个来，差不多得花一周时间才能把人全部谈完。之前要找周牧一的时候他请假了，沈卫国应该是想补上那次的谈话。王康远又跟陈禾说了贴吧的事，最近只要周牧一不在场A班的人就会开始聊这事。昨天晚上田帆在年级大群里跟人呛声，起因是有人艾特了A班学委然后又截了贴吧关于周牧一的图，配文是【到底真假？给个说法。】等A班学委辟谣说是假的后那人却又说：“我不信。”其实没人愿意在大群里聊这个，尤其是头上顶着自己的真实姓名跟班级，但总有那么几个挑事的二五八万。贴吧那边则愈演愈烈，已经有人明面攻击五楼的三个班。主要原因有两个，当初入学考试有人跟C班某人同分但还是没能进入同层次班级，所以对当初分班的评判依据存疑。其实这事去年就有人提过，只不过现在借着选拔考的事再次发酵。另一个被反复提出来鞭尸的是周牧一选拔考居然碾压陈禾跟吕家嘉。在陈禾看来很多言论过于偏激，首先两分的差距实在称不上碾压，再者即便是自己想压分也不可能精准把握得那么恰好。他作为当事人之一明确表示过自己没被任何人暗示在选拔考的时候刻意压分，但都收效甚微。要么看到了没人信，要么帖子石沉大海。舆论**期大家在网上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可以忽略最基本的逻辑漏洞，然后被大众思潮裹挟向前。“我真服龙慕飞，打击报复呢。”叶爱道：“上回我那椅子就该砸他脸上。”“我们当初就不该拦你，我现在也觉得你就该砸他脸上。”楚永继过来说：“其实我觉得这事越搞越大就该找个能管事的出来说，比如黄明达什么的，然后吧主最好换人……不是，我就不明白了，当初为啥会让龙慕飞管咱学校的贴吧啊，乌烟瘴气的。”“本来咱一中的宣传是他跟林琅负责，后来林琅忙着做微推，贴吧就给龙慕飞管了。”叶爱双臂交叉，“那小子最多再管几个月，等咱进了高三楼这些权限就要移交给下一届高二的。”陈禾一直在边上听着，边喝牛奶边做题，心里有种很微妙的难受。田帆放下手机，加入话题，“黄主任肯定不会出面解释的，这不是招人骂吗？这种事过个半年就没人再提了，周牧一又不是他儿子，没必要蹚浑水。”楚永继叹息道：“也是。”安静了很久，田帆突然小声说：“我其实觉得组长人挺好的。”组长是周牧一。陈禾把被自己咬得不像样的吸管吐出来，看了田帆一眼。田帆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垂着头摸了摸自己脖子，“你们别看着我啊，我是真觉得他人挺不错……虽然我也挺嫉妒他就是了，但我嫉妒得也合理吧？”“我也嫉妒。”王康远说：“合理，怎么不合理？”“是个人都慕强嘛，很正常。”曾轩说：“其实咱们其他组的人也挺为他鸣不平的，周牧一这回实在是太背时了。”陈禾没搭腔，至始至终在想事，但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更像是放空大脑。办公室那边刘洋，沈卫国，黄明达都在，边上还有BC两班的其他科任老师。主要是黄明达在说，黄主任这人废话多，沈卫国嫌他讲半天讲不到主题。“我们老师的确没有太关注这些事。”黄明达尽量让自己表情显得柔和松弛，“是你们班陈禾跟年级组反映过后才知道这情况的，确实是闹得大了，但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这事儿。我跟你们沈老师搭档很多年了，我记得前几届也闹过这事吧……不过不是物理竞赛，好像是一次组装模型的小组赛，当时也是沸反盈天的，还有学生给市长的信箱写信举报说有黑幕，比咱现在这可严重多了，是不是老沈？”黄明达比沈卫国会做人，也难怪能当年级主任，他总能找到最折中的办法解决问题。沈卫国知道这话的意思是打算委屈自己班里的孩子了，不想搭腔，没好气道：“不记得了。”“嗨呀，老沈你……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你好。”黄明达又转向周牧一咬牙道：“总之呢当时那会儿严重多了。最后怎么样？我们把所有成绩明明白白公布出来后叫嚷得厉害的人又没影了。更何况毕业几年后谁还想得起来？你是好孩子，怎么学的别人不知道但老师都看在眼里，成绩哪有平白无故掉手上的啊……但我们确实没办法像陈禾同学要求的那样为你出面澄清，也请你理解老师好吗？”周牧一没说话，他看着沈卫国工位上的那份有些皱巴的检讨。不知道那家伙怎么想的，居然塞到口袋里。陈禾写连笔字很奇怪，该连的地方不连，不该连的却连了。有点笔锋，但不多。估计是在**摸黑写的。下次考试的目标写的是【反超周牧一20分】可以说相当狂妄，也难怪陈禾今早死活不肯告诉叶爱自己写的什么。沈卫国原本是被黄明达拉来劝说的，谁知道这老东西全程唱反调。“老沈，你要是不乐意搁这呆着要不出去吧，别影响我指导学生工作。”黄明达叹息着扫了沈卫国一眼。后者不吭声了一阵，最后道：“行行行，你教育，你最会搞教育了。”原本那些言论说的就是周牧一家里关系硬，一直被老师偏袒，如果由黄明达来把这件事提溜到明面上反而火上浇油。“我们会去找管理贴吧的那位同学的。”刘洋语气温和，说话简明扼要，“这次谈话主要是希望你不要受太多影响，我们当老师很多年，像黄主任快五十岁，我呢也教龄有十三年了，你们沈老师更是不用说。大家作为长辈生活经验多少比你丰富些，很多事情当时看来像一座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大山，等几年后，或许都用不了几年，你翻过去再看也不过是个小土坡。老师希望你能尽快稳住心态，选拔考之后很快就要去附中那边的考场参加正式竞赛，时间并不宽裕，没有功夫浪费在他人的看法和议论上。”刘洋道：“你的未来很敞亮。”……周牧一把目光从那份字迹挑衅的检讨上收回时几位老师都看着他，像是在等个答复。办公室采光不错，明净，亮堂，明媚的阳光毫无顾忌地铺洒进来，对面的教职工公寓满墙都是爬山虎，饮水机咕咚冒出一个气泡然后炸开。很久没人说话。但其实周牧一也不知道说什么，他不知道要怎样告诉刘洋自己没那么在意。“我，”周牧一说话总是平静，但莫名可信度很高，“我没有那么禁不起否定。”我很好，我自己知道。B班那个喜欢拖堂但说话不痛不痒的老师工位靠着沈卫国，他自认为比边上的沈老师圆滑会来事。事实也正是如此，所以在自己带了几届尖子班后沈卫国快退休了才成为A班班主任。当初入学周牧一成绩就十分亮眼，三年后同学们的高考成绩是会算进教师评绩考核里的。因此他当初一直想把这孩子弄来自己班里，结果没能分进来。尘埃落定的事强求也没用，只能安慰自己变数大着呢，谁知道这风光一时的位置以后花落谁家？当然，这位班主任此后也不免对周牧一多加关注。直到今天一番旁听才猛然发觉有的人天生就那么适合站在风口浪尖，被艳羡，被夸赞，被诋毁，被摔碎，被捧起重塑，然后继续站在那。而这种天赋早在很久以前就初见端倪。“真是个好天气啊。”最后黄明达开口道。“……确实是老师多虑了哈。”这句话也是黄明达说的，带着不知道算不算愧疚的情绪。虽然他和刘洋都言之凿凿地试图宣扬这事不严重，风波过去后谁也不会记得，可毕竟只是个十七岁的学生。黄明达扪心自问，自己的十七岁能真的做到不从自身之外寻求肯定吗？人言如洪水猛兽，有些事真发生到自己身上，很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