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人言 （4）

五四青年节过后高三楼从天台往下挂了好几条横幅，上面写的都是一些俗套励志语录。最后一个月又举办了誓师活动，领誓人在操场上吼得破音。陈禾凌晨的时候不容易被打扰，所以经常一两点还躺**看网课或者用APP刷题，大课间则会用来补觉。高中狗难得睡饱，一到下课立着的人就没几个，只有周牧一出淤泥而不染，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好精神。曾几何时叶爱是没有下课睡觉这一陋习的，但此人与周神仙不同，她出淤泥而涂抹均匀，久而久之也跟着一块躺平，好几次上课老师喊起立了还没清醒。只是这天楼下誓师大会撕心裂肺，高二楼的各位也被吼得一个激灵，那点惺忪睡意就散了。“周牧一呢？”陈禾找了瓶风油精抹太阳穴跟人中位置上提神。“周牧一呢周牧一呢。”王康远腔调奇怪地说了两句话，嘲讽陈禾。“别闹。”陈禾用胳膊肘顶了王康远，没怎么使劲，“他去哪了啊？”“被叫办公室去了，也不知道老沈一天天怎么那么多要嘱咐的。”叶爱透过窗户看了眼攒动的人头，“其实要我说人家状态挺好，有谈心的功夫不如让周牧一多看两眼书。”“此言差矣，爱姐，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似的大心脏，有些压力表面上看不出不代表不存在。”王康远难得说出了一句听起来非常有哲理的话，“这东西一般在夜深人静跟自己对话的时候才能发觉，是吧禾儿？”“我怎么知道？”陈禾把书盖在自己脸上，“我一般不跟自己对话，夜深人静直接就睡了。”“陈禾，有人找。”靠前门位置的同学喊。陈禾把书放下跑了出去。“那谁啊？”叶爱看着门口那个找陈禾的小胖子，“他咋啥人都能勾搭上。”王康远说眼熟好像是C班的，记不清了。午休时间叶爱没睡觉，借了本新书偷摸着看。“爱姐如此威猛之人爱看霸总小言这也是我没想到的。”王康远被校园广播站滋啦滋啦的电流音给吵醒了，往后伸了个懒腰不小心把后桌同学的水杯碰倒又着急忙慌地给人扶起来。叶爱闻言伸出一只手指故作高深地摇了摇，“我已经开拓新领域了。”田帆跟叶爱同桌，“是的，她现在爱看男的跟男的谈。”王康远张了张嘴，伸长脖子凑过去也跟着看了一段发现主角还真是两男的，“……你看这种能有代入感吗？”叶爱翻页了，让王康远滚远点，凑一块目标太大容易被发现，“我不代入啊，单纯爱看男的被人睡。”王康远：“……”良久，王康远依旧没能从叶爱刚才那句话给的冲击中缓过劲来，“……你这样我有点不太能接受啊姐。”“害，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田帆作为叶爱的同桌早司空见惯了，“其实这也给了我们新思路，你把条件放开说不定就能找上对象了。”王康远这边跟发现了新大陆似地跟兄弟们讨论起了这种新文学，叶爱则捧着书哀嚎了一声。“……怎么？”王康远卑微且小心翼翼地问。叶爱满脸痛苦难以言表，手抚着胸口给自己顺气，“我站反了草。”田帆小课堂开课了，他声情并茂连说带画地给王康远科普什么叫做站反了，“这个知识点记牢了哈，下回要考。”王康远一口气哽在喉间，有点被颠覆，组织了小半分钟措辞，“嗯……，但是，这么个东西吧……区别大吗？不还是那两人？”看时间沈卫国也快到了，叶爱把书夹到书立的最里层，转过身子讲课似地说：“当然不一样了，给你举个例子，薯条蘸番茄酱你能不能接受？”王康远cpu有点被干烧了，思考良久才点头，“能。”“我们把二者换个位置，要是把番茄切成条炸了然后去蘸土豆泥是不是很诡异？”叶爱是很懂循序渐进的人。王康远恍然，然后提出了自己对于这一新领域的其他问题。“……”等沈卫国进来的时候叶爱不仅没有睡觉还拿着纸笔转过身在王康远试卷纵横交错的桌面上拿着草稿本上圈划，嘴里念念有词，替同学答疑解惑。王康远不懂就问，不放过任何一个知识点，叶爱跟田帆则不抛弃不放弃地帮助同学。此情此景把沈卫国看得鼻子一酸，有些感动，顿时心情也好了，身子骨也硬朗了，仿佛还能继续在教育行业发光发热五十年。这时候他的得意门生周牧一也进了教室，沈卫国越看这个组的孩子越顺眼，就是陈禾这缺心眼的这个点了都还没来。校园广播站开始放音乐，教室后排的同学瞌睡都醒了。“这家伙去哪了？”沈卫国盯着陈禾的空座位。叶爱说不知道然后看向周牧一。王康远也说不知道，也看向周牧一。田帆和曾轩还是不知道，依旧看向周牧一。周牧一：“……”“他没跟我说。”周牧一道。之前那个靠前门的同学刚好发小组的化学作业本，路过，“他好像被C班的樊霄云叫出去了。”哦，那小胖子叫樊霄云啊。“我想起来他是谁了。”叶爱原本想掏手机，但碍于沈卫国在场，没敢，“樊霄云当时分班考成绩一般，挺多人质疑他怎么进的C班。原本以为事情平息了，后来咱组长被那啥后连带着他的事又被翻出来说。”樊霄云也是惨，高一就被质疑过，高二又得跟周牧一平分火力。一中的广播设备一般，经常有滋啦的电流声干扰，周二和周四午休跟晚自习前会放音乐或者插播一些可以拓宽视野的新闻，其他时间也会搞搞统一的英语听力。今天应该是放音乐的时间，不过这东西没什么人听，大家一般就着音乐干自己的事。“哈喽大家中午好，这里是校园之声午间广播第七期，我是今天的主持人陈禾……”陈禾的音色会给人一种浅淡的漫不经心的感觉，但在广播的电流里有少许失真，有这个年纪男生特有的气息，“五月春暖花开气候适宜，同时也温差较大。这一季节应该注意预防呼吸道传染疾病……”“他，嗯，什么时候竞选的广播员？”沈卫国摸摸下巴，看向教室里的音响盒子，“播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叶爱几个都摇头。以前那几个广播员说话很板正无趣，陈禾则很会抛梗，跟边上的主持的女同学配合默契，适当的时候会开个玩笑，却不过分。“今天呢播报内容稍显特殊，我请来了高二C班的樊霄云同学，想在最后夹带私货说点别的。”陈禾说到这顿了顿，广播里传来纸张翻页的声音，“我们想就最近大家争议比较大的两件事做个澄清。”话筒给到樊霄云。说说到这个份上大家基本上都明白陈禾要干嘛了。樊霄云面对话筒显然不如陈禾那么自如，却意外地严肃，说明了自己的中考成绩以及外加分，“当时一中分班的依据是入学考跟中考成绩，占比二八开，我不知道咱学校是不是存在其他同学靠不那么磊落的方式进入和自己当时成绩不匹配的班级，但我没有。我有先天心脏病，中考体育走的免考流程，直接按照及格成绩算的，所以总分偏低但一中当时录取看总分，分班只看文化成绩。我会把自己入学那年学校的招生文件，各项成绩已经当时的免考证明贴在高二楼学生活动中心的公告栏上……”樊霄云说了很长的一段话，其中没有停顿，结束的时候胸腔起伏，然后把话筒给了陈禾，后者没有像樊霄云那样说一长串，只是语气轻巧地把周牧一的事拎到了台面上，颇有些四两拨千斤，“我是A班的陈禾，对这件事有怀疑的可以来五楼找我，本人坐在中间那个组第二排，可以带各位去年级主任那求证。还有，希望id为【成也萧何12123】的发贴人为自己的言论承担责任……”“这家伙……”沈卫国在教室惊得说不出话。反倒是叶爱说了句，“帅。”王康远听到走廊上传来钥匙串的声音，过了会儿黄明达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框出现在A班，“沈老师，快去管管！你怎么还在这啊？！去把那家伙拉下来啊！”“……”沈卫国比黄明达平静，在对方的注视下沉默良久。陈禾这波操作表面年轻鲁莽，像是乱拳打死老师傅，可平心而论有更可行的办法吗？没有。黄明达是年级主任不方便出面，周牧一就更不会说，陈禾作为A班的一员以及当事人直接把事情挑明。不怕事，坦**且无所顾忌。“你到是动啊！”黄明达急得跳脚，腰带间挂的钥匙串也跟着叮当响。沈卫国双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抓住自己另一只手腕，“我觉得他好像说的没什么问题，你不乐意开口，人陈禾乐意站出来。要不就随他吧……”黄明达：“……”广播还在继续，陈禾用最平淡的声音说着最丧心病狂的话。朱鸣涛原本在B班写题，整个人僵住了，他仿佛又看到那家伙曾经的样子，一定要分个是非对错出来，不知道什么是大局为重，不知道何为审时度势。“这是你那个发小？”朱鸣涛同桌问他。朱鸣涛半天才嗯一声，然后看到自己同桌比了个大拇指，道：“佩服。”“……在此也对咱们学校贴吧的管理人员喊话，八班的龙慕飞同学你好，今天要采取这种方式跟你说话实属无奈之举。我一连三天去你们班门口堵你，你都对我爱答不理，QQ申请加你好友三十八次，也被全部拒绝，还给我拉黑了。”陈禾语气松垮，像在讲段子，各个教学楼的教室里也确实笑声一片。只有周牧一站出来对沈卫国说“我去找他”然后离开了教室。“吧主的主要工作是审批会员，管理贴吧日常事务，及时删除灌水帖，当然还要做好宣传工作，努力聚集人气。”陈禾说到这里的时候言语不自觉狠厉了些，“你要是不会弄，可以让贤给高一年级的学弟学妹来管……”“……”陈禾说完，关麦切了首陈奕迅的歌进来，然后如释重负般呼了口气。校园广播站在党政办公大楼，被隔音玻璃墙围住，陈禾推门出去，林琅站在边上，手里拿着广播站钥匙。“琅姐。”陈禾喊她，然后诚恳地说：“谢谢啊，学校估计会因为这是罚你吧。”“真不用谢。”林琅是真的不在意，“大不了把我撤了，早就不想当广播员了，又没工资事还多。”陈禾去角落拉樊霄云，谁知道走过去发现这家伙一改方才严肃的姿态，眼睛红红的，蹲在沙发边上。“哎呦我靠，咋了啊兄弟？”陈禾也蹲了下去，一时间手足无措，“怎么哭上了？”樊霄云最开始不说话，眼泪就吧嗒吧嗒掉广播站的仿羊毛地毯上，最后才断断续续地说：“你叫陈禾是吧？我……记住你了。谢谢你为我做这些。”“别…别这么说。”陈禾拉他起来，有些窘迫，“也不全是为了你。”心想，主要我男朋友也摊上这事了。可樊霄云不听，狠狠抱着陈禾：“真的，我本来打算休学整个gap year了。要不是你来找我，说不定现在已经办好休学手续了……我……”“我其实压力特别大，大半年了，做梦都是他们说的那些话……真的，看着网上那些东西早就不想上这逼学了……能说出来挺好的，我也不管别人信不信了。”樊霄云一连说了好几个“真的”，像是怕陈禾不相信。陈禾脑子乱成一片，摸了摸校服口袋就找着一包原本打算饿了充饥的磨牙棒似的饼干，“没有烟，你凑合抽抽。”樊霄云：“……呜呜。”“……”陈禾带着樊霄云从党政办公大楼下去，时不时开导两句。外面阳光有些刺眼，透过香樟树层层叠叠的树叶散下来一地光斑。陈禾一抬眼，愣住了，他看到最近的那棵树下站着周牧一。周牧一脸上也有一块光斑，他应该是跑过来的，校服衣领敞开，脖颈跟锁骨上有些湿润，一错不错地看着自己要找的人。陈禾总是受不住这人的目光，好像含了什么东西似的，太重了，他被看得心脏乱颤，从空调房的冷气里出来后身体又开始发热。“你先回去吧。”陈禾对樊霄云道：“我……我朋友来了。”樊霄云还有些泪眼婆娑，又主动拥抱了一下陈禾说“那我走了”然后往高二楼的方向去了。陈禾走到周牧一所在的树荫下，动了动嘴唇，不知道说什么，只知道盯着对方的锁骨看。周牧一大概刚跑到这，气息还不算稳，有些小喘，嘴唇显得红润。陈禾盯着人家嘴唇看了会儿，又低下头解释，“刚刚可是他抱的我啊，我不好拒绝才……”“咳，还有，”陈禾头低得更厉害了，看着自己的运动鞋，一下一下踢着地面，“我知道你不在意。”“我今天会上去说这些也不全是为了你。”陈禾在周牧一面前没了拿话筒时的硬气，哼唧似的说：“是我自己不想别人觉得你不好。”陈禾大概就是这想法。喜欢一个人，就理所当然地想他站得高，走得远，怕他被一些垃圾人垃圾事扯下去。不知过了多久，陈禾感受到自己被人抱住，以一种绝对的不由分说的占有欲。周牧一手臂收得很紧，他闭着眼，下巴抵在对方肩上，手掌压着人家头发，声音滞涩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