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不讲道理

这个年过得匆忙，离职前要交接的工作不在少数，陈禾一直到除夕那天晚上才得空帮李春在厨房擀面皮包饺子。陈禾长得高，人快要顶着油烟机的罩子了。厨房空间又小，他跟老妈只能动作局促地挤在一块。李春拿筷子在面皮边上蘸了圈水，说自己这几年白发长了好多，拔都拔不干净，过了会儿又道“我听说白头发这东西越拔越多”还问“是不是真的”。陈禾笑了笑，“我不知道啊，这样，等会儿包完这一盆我用手机给您搜。”“你也不知道？我还以为你读这么多书什么都知道呢！”李春年纪越大嘴越碎，这几年尤为明显。“谬论。”陈禾把面粉抹匀在刚干好的皮上，突然想到要是李春还在原来的钢厂工作，按现在的年龄是早该退休的。“妈。”“怎么？”陈禾洗了手，“我是在想，要不咱请个人来看店算了。这几年您血压血脂没一个达标的，不适合再像现在这样折腾。按新城这薪资水平，按四千一个月给，找个老实点的人看店，帮忙进货，挺好。”李春原本一口回绝，“四千一个月，都让那人赚了我赚什么？我可没养老保险……”“我是想着到时候您得空也能去华港住住。”陈禾把多余的饺子放冷冻室了，其他口味各选几个下锅煮，“况且我不是挣钱了吗，养老的事哪还要您发愁。”李春不说话了。按照陈禾的想法，那店即便是不开了，门面租出去每年拿点租金也挺好，但李春舍不得。厨房的排气扇下有一面四四方方的小窗，外面是如墨色流淌的夜幕。一株株盛大的烟花突然绽开，刚好是陈禾他们家所在的高度，近在眼前。李春被吓了一跳，往后退，等意识到是烟花后又上前看，小姑娘似的高兴起来。“前几天灵灵她爸还问起你来。”李春的脸上流连着光彩。陈禾站在他妈身后，发现李春才到自己胸口那么高。于是感慨，人好像只要一上了年纪就难免驼背，缩水。“他问起我做什么？”陈禾问。“他说要给你做媒呢，问我你有没有谈朋友，我说你每天忙得饭都吃不上，哪里有功夫找朋友。”李春絮叨起这家长里短的事让人身临其境，好像灵灵她爸就在眼前似的，“妈也不是催你，就是嘴闲不住突然提到这事了。结不结婚其实都那样，一辈子很快的，只要自己满意了，怎么过别人都没资格说闲话。”陈禾知道老妈对婚姻没什么好感，答道：“好。”家里没什么要走的亲戚，年后陈禾带李春去华港买了几件衣服，然后在网上发了一则招聘的帖子后就继续忙离职的事了。正月十五元宵节，DN那边主要是吕家嘉来跟陈禾对接。DN租了华港市中心的一幢商业大楼的大平层，大楼回字形，中间是电梯，员工构成主要分为美术，策划，程序和市场几个组。组与组之间没什么明显的界限，氛围很融洽。员工年轻化，看不出社畜的疲态，有几个甚至在陈禾路过的时候吹了声口哨算是打招呼。吕家嘉带陈禾上了电梯，“这是安安，我们的前台，收快件跟接待服务基本上都是她负责。”“嘉姐早上好啊。”安安笑道。安安大学刚毕业，是个眼神中透露着清澈的年轻妹妹，她利索地去茶水间泡了茶端到会客厅。“太殷勤了，妹妹，你这是司马昭之心。”吕家嘉打趣道。“我看看帅哥还不行嘛，又没什么非分之想。”安安走到陈禾边上眨了眨眼睛，“你是刚毕业来实习嘛？”陈禾喝水的时候听到这话咳嗽了两声，“不是……”“人家跟我一样大，想什么呢你，起码大你五岁。”吕家嘉穿了一身很显腰线的女士西装，拿水笔敲了对方的头，“他是我高中同学。”安安嗷嗷叫起来，“帅哥你可真是显年轻啊，咱公司跟嘉姐一个学校的也是真多……”陈禾跟这小姑娘加了微信，原本想打听什么叫“跟吕家嘉一个学校的可真多”但鉴于自己初来乍到，不合适多问，于是作罢。刚刚从电梯出来到会客厅，中间路过了好几拨人，陈禾看了表，才上午八点四十，大家就抵达工位开始办公了。“DN也挺紧张啊，我看他们工作量都挺大的。”陈禾隔着玻璃窗往外看去。“是自发的。”吕家嘉道：“公司规定九点才上班，中午休两小时，下午五点半就可以回去了。没有加班文化，对内也基本没有酒桌文化。主要是像我们这种小体量的公司员工拿项目分成，大家都是替自己干活，多劳多得嘛，难免积极些。”“对内？”陈禾重复了一遍，“那对外呢？”“我们对内一切从宽，但是难免要出去谈合作。很多游戏的开发是跟其他公司或者工作室合作进行的。有时候不喝酒混不下去。”吕家嘉抽了张办公椅坐下，然后把一式两份的劳动合同给到陈禾面前，“不过一般来说都是总监跟组长出去应酬，咱们不会受那罪。”合同的电子版在年前就给到陈禾了，纸质版看与不看意义不大，不过保险起见他还是都扫了一眼，“DN没有专门的财务部吗？刚才好像没听你介绍。”“你来了就有了，之前主要是我跟小肖负责每个季度的财务报表，有时候一个人要管两三个游戏项目。不过现在我们肯定松快很多，毕竟你是能在四大所熬两年的人啊。”吕家嘉看了眼表，“小肖这会儿还没来呢，这家伙每回踩着九点的线才上班打卡。”陈禾在前东家那的工作内容跟在DN不会差太远，只不过四大所是谁委托就为谁服务，而DN的财务部这是作为企业的常设机构，持续地在金融方面为其问诊把脉。虽说本硕专业跟游戏并不搭边，但陈禾对游戏开发还算有基本的了解。陈禾一边签字一边无不感慨，“嘉姐，你性格变化还挺大的。当初你能主动联系我，就让我挺意外。”吕家嘉像是没料到陈禾会说这话，愣了一下，回忆起从前的事就像是隔着重重云雾与夜色去看远方灯火，朦胧又飘忽，半晌才道：“是啊，你说的没错。”吕家嘉喝了口热茶，“我出国碰到了很好的人，被改变了。”就是这样简单。“人被爱的时候是能明显感知到的，被爱会变得稳定，柔和，并且逐渐具有爱人的能力。”吕家嘉说这话的时候办公区变得慌乱起来，她最后道：“于是我发现人终究不是一座孤岛。”靠近会客厅的办公区属于美术组，地上全是原画场景的手稿跟一些乱七八糟的脚本。“快收拾一下。”一个穿羽绒背心的男生道：“总监来了又要嫌我们跟要饭的似的。”其余几个人则扑到地上去分拣要用的跟不要用的东西。“妈耶，你手稿能不能不要乱丢啊，磕碜得跟我擦屁股纸一样。到时候要用了又挨个问有没有人看见你的东西。”“谁说不是？他上回都快问到市场部那边去了，真特么给我们美术组丢脸。”“……”门禁滴地一声，人走在厚重的地毯上只发出很微小的声音，但陈禾总觉得那人像是走在自己的心脏上，压迫感十足。“陈禾。”吕家嘉面露愧色地喊他名字。“怎么了嘉姐。”陈禾问。“我有件事一直瞒着你。”吕家嘉说完看了眼合同，上面已经签上字了。陈禾顿时有种受骗了的感觉，但合同总不至于造假，他早把电子版看过五遍不止，到底是什么事能让吕家嘉这样说？很快他知道了答案。会客厅的玻璃门自动朝两边退开，周牧一穿着一件白色的高领毛衣，外搭黑皮羊绒外套，轻休闲西裤，目光凛冽。外面的人大概以为周牧一听不见，纷纷松了一口气议论道：“总监怎么直接往会客厅去了？”“我还以为他又要查我们进度了。”“我也是，吓得我快把早饭吐出来。”“咦，你好恶心哦。”“……”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混杂到一起。陈禾终于知道了高中上课那会儿班里吵吵闹闹一堆人扯犊子还以为沈卫国在隔壁办公室听不到的行为有多么愚蠢。其次则是，吕家嘉倒还真的没有任何法律意义上的欺瞒，毕竟新员工入职的时候合同上没有义务告诉你“将来与你共事的总监是你中学时代的同桌”。即便那人跟你有过一段不了了之的情缘。一切发生得突然，陈禾像是被关进了一面大牛皮鼓里，只能听到外界沉闷且不真切的声响，很不真实。他大脑混沌，身体略微僵硬，思绪飘到年前那场同学聚会，C班有人说周牧一回国了，然后就是刚才安安说“咱公司嘉姐的同学真多”。周牧一走到陈禾面前，先是扫了一眼合同，然后无不吝啬地伸出右手的食指与无名指将合同往后翻，在看到陈禾签名的那一刻眨了眼睛。“还没按手印。”周牧一说。法律上没有规定公司在与员工签订合同时必须按手印，但现在签名很容易伪造，手印则可以指纹识别，多一重保险。陈禾没有反应过来。周牧一的存在让人感到呼吸不畅，结合吕家嘉方才的抱歉，一切像是有人谋划好的一般。空气变得焦灼起来。周牧一打开印泥，然后捉住陈禾未能及时躲开的右手，大有强迫的意思。“……周总监的行事风格向来如此吗？”陈禾问。周牧一闻言冷笑一声，说不清含着怎样的情绪，“事务所都离职了，你以为自己还能回得去？”陈禾呼吸一窒，尽管手上用力，却依旧被周牧一握着，半是强迫半是哄骗的按下了手印。他觉得有些好笑，万种心绪涌上心头，嗓音干涩得不像话，“您这样未免有些不讲道理。”吕家嘉很会看人眼色地离开了会客厅。“我不讲道理？”周牧一站着的位置挡住了会客厅落地窗泄入的光，他收了归DN所有的那份合同，抬着下巴，居高临下道：“陈禾，你现在看到的尚且是我讲道理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