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小雨,天色沉沉,不见半分明光,乌云聚在高处,只洒下如丝如线的细雨。很像自己入宫觐见先帝的那一日。——那也是个雨天。霍皖衣从芸芸众生中走出来,必然要有一番大作为,成就让人企及不到的地位。他记得当时自己堪称喜悦。旁人苦读十载,就为了金殿传胪,得见天颜,与他的目标何其相似。只是霍皖衣的出身并不算好。他不能读书,纵然才情斐然,也终究比旁人差了一等,落了下乘。霍皖衣不认为自己天生该低人一等。他不轻视自己,更不轻视旁人,最初的想法莫过于也做个人人敬仰的大官,亦或传道天下的善人。然而权利这种东西,一旦握在手中,就容易将人改变。霍皖衣还记得那个雨天。他穿过宫门,踏过石廊,得以在朦朦雨幕中觐见天子,跪伏在一门之隔的殿外。然后他见到了代表着权利巅峰的帝王。彼时天子高坐龙椅,身着朝服,不怒自威、英武伟岸的气势震慑住了他。什么是天子?得天独厚,众心所向——谓之君权神授,方为天子。霍皖衣跪倒在地。那一年,他十五岁。已经尝到了何谓权利,何谓地位。骨子里熊熊生长而出的,即是烧之不尽的野心。他记得高坐其上的帝王发问:“霍皖衣,朕闻听你盛名天下,是世上难得的少年俊才,如今朕有一事需得你相助,不知你愿或不愿?”——天子圣言,无人会说不愿。于是霍皖衣愿了。他从那个茫茫雨天开始,成为了帝王手中锋利的刀剑。沾了忠臣良将的血,也斩过贪官佞臣的头,他是帝王最趁手的一把兵器,而帝王给他地位、给他权势,让霍皖衣这个名字,再也不是寂寂无名。霍皖衣变成了霍大人。从前轻贱他的,再不敢冒犯,从前蔑视他的,只敢讨饶,从前怨恨他的,早成了黄土。霍皖衣拥有了所有。直到他十八岁那年拜倒在帝王身前。帝王说:“谢紫殷若是成了文人之首,天下大儒都该如何自处?”“……霍卿,你说,世上怎能有人身居世族,又有如此盛名?”话音落定,出鞘的即是锋芒毕露的杀机。廊下珠雨断丝,霍皖衣回过神来,将衣衫拢紧,在无端觉察出的冷意中转身。然后对上了陶明逐飞扬的眉眼。还是熟悉到让霍皖衣觉得刺目的一抹白。陶明逐笑道:“你也喜欢看雨吗?”顿了顿,陶明逐又道:“我忘了,你被关在天牢里太久,自然什么都喜欢。”说完,也不需要他再应半个字,陶明逐和他错肩离开,于耳边丢下一声冰冷的嗤笑。霍皖衣静默片晌。解愁在这静默中无端紧张:“……夫人?”“他有恃无恐。”霍皖衣道。不是真正的蠢人,也不算心机深重,但行事如此“别具一格”,霍皖衣能想到的理由,唯有“有恃无恐”。为什么陶明逐能有恃无恐呢?霍皖衣想,这证明陶明逐在谢紫殷处事的态度上非常自信。笃定了谢紫殷不会出手。只是现在如日中天,炙手可热的谢相,要让陶明逐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如此心安理得,毫无惧意的“有恃无恐”?霍皖衣坐在屋中,旁敲侧击谢紫殷可能有的把柄。解愁低着头,谨慎至极:“谢相的事情,奴婢一概不知。”霍皖衣道:“你胆子太小。”解愁不语。霍皖衣道:“那帮我找个戏班子,我想听戏。”解愁便答:“此事奴婢需请示谢相。”“难道我不算是这相府的主人?”霍皖衣冷了脸,“还是这种道理,需要谢相亲口对你说?”戏班子很快被请进了府中。霍皖衣点了个回目,屏退左右,独自坐在屋中听戏。戏没唱完。唱到一半,霍皖衣就漠不关心地叫了停。戏班主问:“贵人有什么指教?”霍皖衣偏头轻笑:“我有一桩买卖要和你谈,待出了门,你我都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天色将要擦黑的时候,戏班主领着戏班子出了相府。解愁将人送到门口后又站了片刻,才吩咐关门下钥,等谢相回府。她回到屋里,先是和霍皖衣谈过几句话,躬身退出屋子时,她的手都还在发抖。解愁站直身子挡在门外。她眸光涣散,痴痴出神。——霍皖衣从赌场直接上了二楼。原本守在二楼的看守想要拦他,打眼见到他帽纱下的颜容,吸了口气,左顾右盼着小心翼翼将他迎进房中,对着面挂有山水彩画的墙叩了两下。做完这一切,看守方抱拳离去,留下霍皖衣一个人坐在屋里。这里很熟悉。霍皖衣随意找了张座椅坐下,靠着木桌,指腹来回抚摸着桌上花纹。他不过等了片刻,那面挂着画的墙便动了,从里推开,走出个黑衣金领的人影,长发未束,似乱不乱地搭在肩侧,正正衬了那张意味风流的脸。那人看见他,也不吃惊,反而撩开衣袍坐在他对座,斟茶扬眉:“你还能走出相府,谢紫殷对你看得也不算严。”霍皖衣道:“我如果想走,总会有机会走,相府不比天牢,看得再严也走得出去。”“霍大人话里有话啊,是,相府不比天牢,可霍大人前些日子不就关在天牢里吗?可不能怪兄弟没来救你,劫狱的事情不多,劫天牢的几十年也出不了一桩,为了身家性命,兄弟这段时日也是夹着尾巴做人,也是有难处的。”霍皖衣指尖一顿:“展抒怀,你不来劫狱,也不来看我,还算什么兄弟?”展抒怀道:“还活着就很算霍大人的兄弟了。先帝一死,我们都知道事情糟糕透顶了,所谓树倒猢狲散,最大的树倒了,我们只会更倒霉,不会变得更好。再者说,我们后来又接到风声,谢紫殷不仅活着,还成了新帝身边的重臣……”“我们要是想见你,那是避不过谢紫殷的,一旦被他知道我们的下落,不要说来看你,就连我们还能不能活着,这家赌坊还能不能有,可都是未知之数。”霍皖衣道:“听你的意思,我还要赞赏你急流勇退,有勇有谋了?”“哪里哪里,”展抒怀一打扇子,笑得一派风流,“只要霍大人好,我们就好。谢紫殷娶了你,那是奇耻大辱,兄弟们可是时时刻刻都准备着——要为你报仇。”“报仇?”霍皖衣嗤笑出声,“展抒怀,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才会让你有自信在我面前满口谎言?”展抒怀道:“此话怎讲。”霍皖衣道:“你是商人,无利不起早,我是罪人,过得如履薄冰,随时都可能被新帝发作。你以前和我称兄道弟,自己甘愿放低身份唤我一声霍兄,是因为我有权势。如今你说要为我报仇,这难道是什么划算至极的买卖?”“你都知道了,”展抒怀叹息,“那你还来做什么?我没有直接赶你出去,也没有报官说罪人畏罪潜逃,更没有告到相府上让谢紫殷来拿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啊,霍大人。”霍皖衣蜷起手指,淡淡道:“如果我能进宫,去见新帝一面……那我就能重新站在朝堂上。”展抒怀道:“可你没有机会去见新帝。”霍皖衣道:“我有一个很好的机会。”“什么机会?”展抒怀问。霍皖衣道:“新帝登基,不出两月,必然会去偕陵山敬告天地,祭祀祈福,这是我去见新帝的最好时机。”“谢紫殷会让你去?”“他不会。”“那这怎么算是个最好时机?”“展抒怀,你经营着这家赌场,并不单单只是在骗钱的时候聪明,”霍皖衣面带笑意地冷嘲,“你认识的人何其之多,稍微运作一时,足以让我见到新帝。”展抒怀摇扇扑风,闭目深吸了口气,叹道:“我为什么要帮你?”“你都说商人无利不起早,就算我能想办法让你见到新帝,但其中风险并不是一星半点儿——我可以说是在刀尖舔血,在找谢相的麻烦。”展抒怀道:“要是我犯在谢紫殷的手上,他不将我剥皮拆骨,都不能说是谢相了。”霍皖衣道:“真要剥皮拆骨,我不该已经死了?”“谁知道谢紫殷在想什么呢,”展抒怀道,“以前看不懂他,现在更看不懂。明明请个旨意,叫你游街示众、受尽唾骂,再把这脑袋一砍,就能算是报了仇。可他偏偏不这么做,请了旨意,却不是赐死你,而是赐婚……”展抒怀越说越想叹气:“我真的帮不了你,我现在得罪你无所谓,得罪了谢紫殷,就算我是奇人异士有三头六臂,那也是难逃一死。”霍皖衣道:“何必将话说绝,你开着赌场,却不愿意和我赌一把?”扇面骤然合拢,展抒怀起身,沉思片晌,道:“赌也可以,只不过在赌之前,谣娘还有话告诉你。”展抒怀话音落下,暗门再开,从门后走出一位婀娜多姿,眸如秋水的女子。乌发粉衣,十指纤纤,与霍皖衣对视刹那,已是笑意嫣然,款款行近。然而在她即将靠得更近时,霍皖衣比她更快地伸出手来——谣娘握着匕首的手被截住了手腕。作者有话说:上一章忘了说。蓝色鸢尾花的指代意境有两个,这里指代的是:宿命中的游离和破碎的**,精致的美丽,可是易碎且易逝。谢相:不会以为我不知道你走了吧。霍皖衣:不会以为我不知道你知道我走了吧。新帝:两位爱卿这么聪明,还不快快来合作上班?谢相&霍皖衣:想得倒美。新帝: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