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双沉入幽渊里的眼睛。带着浓郁而不可散尽的黑,盛着无光无亮的暗影,于荒凉荆棘中凝出冷意。——“展抒怀,你想杀我?”视线移转,落在另一侧的人影,霍皖衣轻笑,“说你聪明,你似乎又变得愚蠢许多。”“谣娘。”展抒怀开了口,谣娘别过头,不甘不愿道:“松开我。”霍皖衣松开她手腕:“以为你会聪明一点儿。”谣娘顿时转回头看向他,盈盈美目中心绪难明,只脸上浮现出半分不甚好看的笑意:“是,我不聪明,展哥也不聪明,我们所有人和你霍大人比起来,都不聪明。”“霍皖衣,你要我们有用时,就让我们有用,不需要时,也从不过问。你现在要求展哥为你做事,你又能拿出什么报酬?”谣娘字字句句掷声有力,“现在的天下已经不是先帝的天下!更不再是你霍皖衣能够只手遮天的天下!”霍皖衣神色间毫无动容,闻言反问:“所以呢?”“我们不会帮你,你聪明,你比谁都厉害,那你就自己去帮你自己。”霍皖衣轻轻颔首:“展抒怀,这也是你的意思?”屋中有一瞬沉默。展抒怀深深吸了口气,捏住折扇的手指尖泛白,好一会儿才答:“谣娘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赌一场也不愿么?”霍皖衣问。“不是我不敢赌,霍兄,而是我不想和你赌了。”展抒怀走到谣娘身边,顺手接过匕首,将它随意搁置在桌前。“以前我们没有选择,你是权倾朝野的天子近臣,你要做的事情,没有人能阻止你,”展抒怀道,“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你想做的事情,未必是最有利的事情。为你做事,要付出太多的代价。”霍皖衣道:“因为我是个罪人?”展抒怀还未回答,谣娘已先一步开口说话:“因为你是个疯子。”谣娘对上他那双几无情绪的眼眸,只觉得齿冷心寒。她问霍皖衣:“你不明白吗?你今日来寻我和展哥,难道真的能避开谢紫殷的耳目?你做得到的事情,难道谢紫殷会想不到?”她又立刻自答,“不,你当然明白。只是我和展哥的性命对你来说无关紧要,我们和你从来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更不是什么知己朋友。所以就算谢紫殷知道,你也还是会来见我们,因为你不在乎。”面对这声声句句的质疑发问,霍皖衣艳丽的面容上终于有了笑意。他确实是不折不扣的疯子。天下间谁都不足他疯,霍皖衣一旦发疯,什么事都做得,这种事谁都心知肚明,可谁也不愿随意挑破——好似说了这个真相,就会惊醒什么噩梦。然而霍皖衣已经是无数人的噩梦。他的嗓音里含着笑意,像是被初春骄阳融化的冰雪,丝丝泛冷,又缠绵悱恻。——“我的确不在乎。我需要在乎谁呢?你看人的眼光还算不差,比起展抒怀来说,你确实更像个聪明人。但你的聪明毫无用处。”霍皖衣站起身来,眸光闪动,居高临下地扫视四周,末了,轻而又轻地发笑:“你敢对我动刀,是真的想要杀我,却还不够心狠真的来杀我。你怕,你怕谢紫殷还在乎我,我死了,他会不计代价毁掉你们。”“但你又想——如果霍皖衣真的死在这里呢?”他语意里竟依旧轻松,“那过去的事情都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只要把尾巴藏得够好,谢紫殷没有那么在乎,你们就可以重新开始。”谣娘心底重重一沉。她错愕仰首,与霍皖衣死寂幽深的双眼四目相对。霍皖衣微笑道:“谣娘,你应该知道,和我合作过而又不再与我合作的人,只有死人。”垂在身侧的手不住地颤抖。“谣娘!”展抒怀慌忙握住她的右手,源源不断的暖意从相握的手掌中传来,撑起了摇摇欲坠的身体。“霍兄……”展抒怀语声急切,“你说的事情,我答应你!但是谢相——”“我敢来见你们,自然有我的底气。”霍皖衣侧过头来,目光落停在那幅山水画上,“当初画它时,还没有这样的心境,下一次,我帮你们换一幅,可好?”他温声发问,却教展抒怀恍似听见了当初的霍皖衣——还未失势沦落天牢时,还是帝王宠臣,权倾朝野的尚书仆射时,霍皖衣也是相同的语气。不曾需要回答。因为霍皖衣自己就是答案。入夜时相府中多点了两盏灯,解愁从小门处将霍皖衣迎回书房,风声寂寂中,谢紫殷靠坐棋桌一侧,衬于灯花琉璃之下的眉眼俊美雍容,似有琼玉拥光。霍皖衣踏进屋来,解愁立即退下,屋门合拢,留下两人默然而对,屋中香气幽幽,烛火生炽。今日谢紫殷着了身浅紫长衣,广袖薄衫,轻纱罩紫,交相辉映下眉间朱砂摄人心魂。如此静寂沉默,竟谁也不愿先一个开口。——这叫霍皖衣想起那年初识,谢紫殷盛名天下,却的确是个寡言之人。他自十五岁得见天颜,从此后可谓八面玲珑、左右逢源,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皆有一番衡量。唯独这衡量落在谢紫殷的身上,便没有任何作用。想应时自会应话,不想应时,纵然他再能言说,也还是得不到谢紫殷半句回答。然而当时他们天真又年轻。若再有四年,于如今相识,霍皖衣想,仅凭谢紫殷这寡言少语、心思莫测的模样,就足以让自己退避三舍,再不愿近。只可惜他们相识得太早,开始得太快,结束得太过惨烈。以至于如今沉默,都仿佛初见时最惊心动魄的那一瞬间。霍皖衣想到这里时已忍不住笑意。他尾音上扬,轻飘飘问:“谢相在等我?”谢紫殷也不看他,眸光微敛,眼帘半垂,淡淡道:“霍皖衣,你很有恃无恐吗?”有恃无恐。霍皖衣站在原地思索片刻这四个字的意义,忽觉是有些熟悉的,因则他才思虑过陶公子的有恃无恐是何理由,未成想再转眼一看,这四个字又落在了自己的头顶。他讶然:“谢相何出此言?我何曾有恃无恐呢。”谢紫殷问:“你难道还不够有恃无恐?”霍皖衣道:“谢相说我有恃无恐,总要说清楚什么才算是我有恃无恐。在谢相面前,我自认还算懂事听话,少有犯错,谢相又怎能说我是个有恃无恐的人?”“懂事听话,少有犯错?”“我未将相府闹得天翻地覆,难道还不算懂事?”霍皖衣反问,“我于榻间也算温柔小意,难道还不算听话?”他甚至有几分委屈:“谢相的要求何其之高,连我如此懂事听话的人,都要被说上一句有恃无恐?”谢紫殷偏头看他:“你不知道?”霍皖衣走近了坐于一旁,趁着谢紫殷偏头看来,立时将脸埋在人颈侧,讨好道:“谢相什么都知道,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谢紫殷,你不能欺负我,我人都是你的,你要是还欺负我,我想到自己命苦,就会做出很多坏事。”“你威胁我?”“我不敢威胁,”霍皖衣道,“谢相风姿卓然、举世无双,琼林玉树,怀瑾握瑜——我若是敢威胁谢相,那是于天下人作对,我又有多少胆量呢?”谢紫殷低低笑出声来,震颤着传进霍皖衣的耳朵:“怀瑾握瑜?霍皖衣,在你的心里,我还算高尚吗?”霍皖衣耳尖有些发麻,他低着头从谢紫殷身上退开,转而道:“就算谢相不是那么高尚,那也总比我这个卑鄙小人好。”温热的手指轻轻抚上他的脸颊。霍皖衣感觉有些痒,他避开手指的轻抚,却又被谢紫殷捏住下颌,不得不抬起头直视那张让他目眩神迷的脸庞。谢紫殷道:“你不是卑鄙小人,你只是格外无耻。”霍皖衣佯装不解:“我无耻在何处?”谢紫殷垂眸看他,烛光映衬之下,竟也让霍皖衣从俊美精致的眉目里,看出几分意动的风流。他问出了话,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紧张。好像在这样惊人的美色前,自己失去了所有能掷下的底牌与筹码。谢紫殷很认真在看他。隔花看美人纵然梦幻,而将美人置于灯下来赏,谢紫殷想,这才更有一番风情在。霍皖衣或许对自己究竟长着怎样一张脸毫无所觉。他爱看旁人的面容,以此窥探,于是看得出美丑喜怒,却忘记自己又是什么样子。四年前,谢紫殷从霍皖衣的眉眼神情里看到了盛京繁华。于是从此沦陷,再不得脱逃。——而四年后,霍皖衣失势落下,当初的繁华眉目,又成了今日艳色横生的殊绝秾艳。依旧心动。只是受了九剑,如同心上受了九九八十一剑。千疮百孔,满是血污,想起来时,只记得痛,记得恨,记得每个日夜入骨的思念——要折磨他,要还之千万倍的痛。谢紫殷指下缓缓用力,在霍皖衣呼痛之前,垂下头去,以一种极强势的姿态吻上了那双唇。作者有话说:谢相老颜狗了。霍皖衣:我不是吧。谢相:你觉得呢。霍皖衣:哈哈,我也是颜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