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笔水墨勾勒出山峦河流,绵延弯折,便如霍皖衣这一生,从起初的颠沛流离、不得拯救,一笔画到日落之后,空****而无所依,归处难寻。于人生的无数条岔路而言,霍皖衣走过所有人以为的错路,却还固执认为这并非是错——哪怕是错的,也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走到这最后。墨色烟云渲染,他提笔勾出最后两缕柳枝。停笔赏画,先看他极钟爱的险峻高山、茫茫河流。谢紫殷进屋时,霍皖衣已将画卷收好,系上细结。他偏头看人,讶然道:“你怎么这个时辰就回来了?”谢紫殷一身官服未解,红衣玉面,指间摩挲着扇骨玉坠,道:“陛下半月后会去偕陵山敬告天地,祭祀祈福。”这句话好似是再寻常不过的谈话。然而这话是与霍皖衣来谈,那寻常也就变得不寻常。窗棂外繁枝照影,洒在谢紫殷的肩侧耳畔,霍皖衣怔怔看了片晌,忽然问:“你在提醒我?”他是真的超出意料,头一回意识到,自己真的读不懂谢紫殷在想什么了。“你居然会提醒我新帝的去向?”霍皖衣道,“谢紫殷,你究竟想做什么?”谢紫殷却随性自在:“我就算不告诉你,你也迟早会知道的。”霍皖衣道:“可你本就可以不告诉我。”谢紫殷抬起眼帘看他,双眼含笑:“我就想告诉你,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呢?”他几有一瞬无法言语。好似心间压着些难以排解的东西,叫他五脏六腑都有些为此抽痛。然而这种感觉独独只有一瞬。等到霍皖衣真切想去感受时,却连自己先前是什么感觉都不再记得。“谢紫殷……你有时是很过分的。”他轻声道。谢紫殷便问:“我过分在哪里?”霍皖衣道:“你现在分明是个坏人,却偏要让我以为你还有良心。”谢紫殷摩挲着玉坠的手指一顿:“和你比起来,世间任何人都有良心,我自然也会有。”霍皖衣道:“你又想说我无耻?”“我不想说你无耻,”谢紫殷道,“你霍皖衣想做的事情,很难有做不成的事。既然你迟早都会做成的,我又何必耗费那么多心力去阻止你?”他对上谢紫殷的眼睛。“谢相真了解我。”霍皖衣道,“而我却并不了解谢相。”谢紫殷神情不变地反问他:“你需要?”霍皖衣顿了顿,道:“至少很久以前,我能一眼看出谢紫殷在想些什么。”谢紫殷只是微笑。——他们心照不宣,未将言语说得清楚明白。霍皖衣能一眼看出谢紫殷在想些什么。——而如今的谢紫殷,已经不是当初的谢紫殷。也许真正的谢紫殷早就死了。死在被刺过九剑丢进河水中的时候,死在心死成灰,对霍皖衣的背叛失望透顶的时候。如今坐在霍皖衣眼前的人,只是有着同样皮囊的另一个人。不是他的谢紫殷。只是权倾朝野的谢相。他们曾于盛京繁华街巷里共赏花灯,听过游书,见识山河锦绣,诉尽心中丘壑。然而人生不如意事,一再翻覆。纵使登过最高的楼,许过极真切的承诺,应下终身乃至永远,可灯火终有熄灭之时,满街行人亦会离散,留下无人问津的街巷,烛灭过时的花灯。也许下一个赏灯时节,行人依旧如织如云,花灯依然竞相盛绽。——但有的东西,会永远留在那里。霍皖衣将画交给解愁,嘱咐她托人送去展抒怀的赌坊时,并未避开谢紫殷。他做完这些事,沉默着坐到了谢紫殷的身旁,偏头看着谢紫殷窝在小榻里懒洋洋的样子,视线偶尔会落在那枚红玉上。谢紫殷的兴趣其实很不明显,但霍皖衣自与他相识以来,早就窥探到他的一二爱好。譬如玉坠。谢紫殷很爱红色,是以不管什么东西,只要能挂上坠子,谢紫殷必然会用上红玉。霍皖衣在最初知道时心动得很。他喜欢谢紫殷,尤其是每次望见那双手把玩红玉,都觉得自己在欣赏世间难得一见的美景。这些想法他从未说起。直到后来,他也失去了说出口的机会。只是现在时日正好,阳光和煦,霍皖衣在枝影繁复的花纹下凝赏美景,依然不敢将这些话宣之于口。他已习惯不说出自己的爱与恨,又把它们看得很轻,随时都能说出口去。而他还是觉得它们陌生。霍皖衣只定定看了良久,忽然道:“新帝比之先帝,赢在何处?”他又一次失算。因为谢紫殷转眼看他,神情间竟有几分温柔:“……我等了这么久,直到现在你才开口问我。”“……等?”谢紫殷道:“以你霍皖衣的为人,直到现在才问我这个问题,难道还不算迟吗?”霍皖衣抖颤着睫羽,半晌,他轻声发问:“谢相会告诉我么?”谢紫殷不答,只探出手来,在他腕间抚摸,偶然用力间,浸出一抹绯红。霍皖衣便追问:“谢紫殷,你会说么?”“夫人这么急着问,却也不想想,我为什么一定要答?”谢紫殷似笑非笑,“就算我要应,你难道就不知该说什么好?”霍皖衣道:“你什么意思?”谢紫殷沉吟片刻,道:“为什么不求我呢?霍皖衣。”说得这么柔情似水。好像无论什么事情,只要他放低身段去求,就必然能得到谢紫殷的回应。——可天下间没有这样的道理。霍皖衣想。他从不信有这样轻松的事情。他已习惯用复杂难明的手段去达成所有,因为他想做的事情,只会布满荆棘陷阱,教人一朝沦陷,而不会是坦**大道,只需他走上去,就可抵达终点。但是霍皖衣又想,这样的谢紫殷太特别。让他以为自己还活在四年前,仍拥有一切,包括已面目全非的良知。他定定看着谢紫殷,两人四目相对,窗外枝影摇曳。霍皖衣张了张口,他不知道这是否是自己想说的,只听到自己的声音,轻,又轻,泛着哑意:“……我求谢相告诉我。”他说:“谢紫殷,我求你。”天地颠倒,霍皖衣求到了深夜。星子漫天时分,他堪堪下地,倚在窗前浅饮一口热茶,喘着气,痛得浑身都在发颤。谢紫殷从他身后揽住腰肢,凑在他耳边道:“我还未回答你想知道的事。”霍皖衣感觉自己从未有过这么蠢的时候。他恨自己犯蠢,更恨自己对谢紫殷总是失算,闻言嗤道:“我连命都快没了,还需要知道什么事?”谢紫殷摩挲着腰间里衬,挑眉耳语:“先帝年岁已高,却始终把持朝政不愿放权于太子,几位皇子面上不显,背地里却勾心斗角,为夺嫡大业耗费心力。先帝未必不知,可先帝纵容他们争权夺利,又叫你做了什么?”霍皖衣眨了眨眼。先帝其实并不是一个多么坏的皇帝。至少对于霍皖衣而言,先帝给了他身份,地位,名誉,权势,让他从一个悲惨可怜,无人问津,甚至是被轻贱蔑视的可怜虫,变成了教人不敢夺锋的霍大人。先帝用他,信他,让他做无数见不得光的事。或许是因为知遇之恩。霍皖衣从不认为先帝做错了多少事情。——唯有那么一桩事。可那已不重要。谢紫殷的手指顺着腰侧向上轻抚,摩挲着霍皖衣的肩膀,语调如在奏琴鸣曲,轻柔和缓:“先帝倒台之前,只想着要如何料理这些皇子,将皇权牢牢握在手中。他派遣你做的所有事情,都与他的皇权有关——而他却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除了禅位,天下间还有一桩事,能够让他的江山易主。”霍皖衣一字一顿地启齿,和着谢紫殷的声音:“……改朝易代。”若是彼时先帝能觉察到暗处燎原般的野心——可世间诸事谈论如果,皆是木已成舟。谢紫殷道:“执棋的人还以为天下间所有都是棋子,仍在棋盘上自怡自乐,拨弄乾坤。殊不知棋局里早有执棋之人落子。这个天下,已成了较量的战场,而不是他一个人的天下。”然而先帝并未能及时醒悟。斗来斗去,太子未能继位,先帝也未赢棋。真正的赢家,却是如今的新帝。霍皖衣道:“新帝胜在会忍,能忍,更沉得住气,守得住野心。如他这样的人,若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情……”“所以他迟了时日登基,也迟了时日敬告天地。夫人,你猜一猜,陛下为什么会迟?”“他在等。”霍皖衣不假思索,“等藏在暗处的人露出马脚,等心怀不轨,不愿臣服的人递上屠刀。”“但他没有等到。你以为缘由?”“他们怕了。”霍皖衣抬眼看向明灭星海,粼粼清光,语声笃定道:“一个有如斯野心,却又异常能忍的帝王,他们不得不怕。”谢紫殷轻笑:“这便是新帝胜过先帝的地方——或者我们该说,这就是陛下,能下旨为你我赐婚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