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风光正好,院中繁花似锦。罗志序还是城中刺史时,得以踏进荀氏府邸的次数可谓屈指可数,卸任之后,更不曾和荀氏一族打过何种交道,堪称是“君子之交薄如水”。此次他眠宿花楼,对酒论曲,过得逍遥自在,却又被荀氏遣人请了又请,言说有十分重要的事情需得商议。——还能有什么重要之事?罗志序瘫坐在软榻上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自己和荀氏有如何重要的事需得“商量”。他摆手挥袖不愿去。却架不住这几个家仆一请再请。他只好舍去软玉温香,和这群莺莺燕燕不舍道别,跟着几位家仆踏进了荀氏府邸的大门。路上罗志序也自然打听究竟所为何事,只这些家仆做事可行,听风听雨的本事却少得可怜,更何况一个赛一个的嘴严,罗志序直言发问也好,旁敲侧击也罢,不过只得了个简单答案。——有人相寻。走到院中时,罗志序停下脚步,这一眼看过去,顿时就对有人相寻这件事大感兴趣。罗志序见到了霍皖衣。于他看来,坐在院中石桌旁斟茶自饮的,乃是个不折不扣的花中美人。论花美人美,说假话,说甜言蜜语,人人都会说。但能让罗志序真正觉得适合的,这些年来,也就见到了眼前的这一个。以至于罗志序一眼望来,什么荀氏的商议,可能有的陷阱,需得提起的戒备——通通不值一提了。他脸上显出笑容,往花中美人的方向靠近。在距离霍皖衣几步后,罗志序开口问:“是你要见我?”霍皖衣不紧不慢地饮下这杯茶。那双眼睛落在罗志序的脸上,依旧沉沉不见光,然而霍皖衣的声音里又有几分笑意:“不错,是我要见罗大人。”罗志序便道:“美人是有要事相求?”意料之中的轻浮。霍皖衣唇角笑意未减,眼底却又增几点冷意深色:“罗大人何必将话说得如此轻佻?我既能动用荀氏之力——盛情邀请罗大人,我有几分力量,罗大人难道不知?”罗志序笑容一敛。道:“守在门外直到我点头应邀,你们无礼在先,现在却又要我有礼在后?天下间可没有这样的道理!”霍皖衣道:“罗大人所言甚是,天下间没有这样的道理,这个道理也并非是霍某示意。只是荀家主体谅霍某的迫切,不得不出此下策,若是此事为罗大人带来不便,霍某亦可让荀氏给罗大人一个交代。”他言语自然,周身气势更是非凡,罗志序仔细打量片晌,哂笑道:“听你的意思,你在荀氏,也是个数一数二的人物。”霍皖衣摇首:“霍某于这芸芸众生中从来不算什么人物,只是在其位、谋其事,司其职、忠其主,仅此而已。谈人物,也许霍某还不及罗大人十分之一。”这番话倒是出乎罗志序的预料。罗志序挑眉道:“哦?此话怎讲?”霍皖衣道:“霍某听闻,罗大人曾贵为此地刺史,昶陵虽不及盛京辽阔繁荣,却自有一城风采。罗大人既然曾为刺史,辖管一城事务,哪怕是无功无过,亦比平常人出色许多。”罗志序大笑出声:“好一句无功无过,也出色许多!”“这位霍……公子,观你言行气度,绝非常人,与我屈坐于此,要谈的,应当不是这种恭维之话吧?”霍皖衣道:“霍某只是好奇,怎样的人物能让昶陵不在先帝的眼里。”——石桌上蓦然搭来一双手。罗志序脸色微沉,丝毫不见笑意,眼眸紧盯:“……你是什么意思?”“罗大人何必明知故问呢?”霍皖衣淡笑,“谁都知道先帝掌权时,天下城池有何风吹草动,治法变革,皆在先帝眼中,受先帝调度。偏偏昶陵是个例外。”先帝活得越久,对于权势的渴望与独占欲就越深——霍皖衣在先帝堪称疯狂的,一次又一次向朝廷大臣出手,以此来巩固皇权的时候,就体会到了这份渴望。权势,让他自己从卑微可怜于不如乞丐的蝼蚁,变为人人都要避其锋芒的刀剑。权势,也让先帝不断沉浸在旋涡之中。那段时光,人人自危,朝廷动**,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起先帝强烈的忌惮,随之而来的,即是无休无止地试探。但是很多时候先帝的试探并不是想要结果,想试探忠诚,想消除忌惮。——先帝的试探,是催命符,是夺命的冷刃,是早有预料、只需走个过场。先帝不在乎这些人是否忠心耿耿,是否始终如一。也不在乎他们所做的事情是为了天下,还是为了自己。先帝只是要让他们死。就像先帝毫不犹豫地要将谢氏一族毁去。要谢氏一族消失于滚滚长河里。但昶陵这座城很古怪。它好像在世界上,在先帝的手里,可先帝的眼中从没有昶陵。无论这里发生了什么,都不曾递过一张折子,而先帝亦从不过问。——为什么?霍皖衣曾也思索。只是谢紫殷的死让他耗尽心神,让他疲惫难忍,他被噩梦反反复复折磨,逐渐感觉到何谓痛苦。便再也没了机会去探查这份“古怪”。他如今得以正大光明坐在此处询问。对上罗志序的眼睛,霍皖衣的眼底只有如幽潭死水般的空。罗志序呼了口气,瘫坐在石凳上。“昶陵何曾例外?”罗志序问。霍皖衣道:“罗大人若想问,可以直说。”罗志序道:“你究竟是谁?”林荫下空空茶碗倒影漆黑,零星溅出几分幽光。犹如霍皖衣望来的眼睛。他轻声道:“罗大人,我自称霍某,我自然是姓霍。”罗志序愣怔看他。随着罗志序豁然起身的动作,霍皖衣抬起头,道:“罗大人明白了?”罗志序看着他,脸色竟有些发白:“你、你是霍皖衣!”霍皖衣颔首:“自然是我。我还能是旁人?亦或者,还有谁能如我这般?”罗志序道:“你竟然没死。”高大的身躯一瞬又落座而回,手肘撞在石桌上,却好似没能让罗志序觉得疼痛。“……霍皖衣竟然没有死,”罗志序喃喃开口,“你被关入天牢,我以为你死了,可谢相又向陛下求娶你,这事情天下皆知,谁都觉得你还是会死、必然会死。”这番话并不算复杂。以霍皖衣的敏锐,他不会不知道这些话意,可他偏偏又要问:“为什么?”罗志序道:“谁都知道,你在四年前杀了谢紫殷。”霍皖衣道:“的确。”罗志序叹道:“于是所有人都觉得,如果谢相请旨娶你,不会是为了救你,只会是为了折磨你。”“然而让许多人都失望了,”霍皖衣浅浅笑起,“我没有死,也没有受折磨。我活得好像比先帝在时要稍微轻松那么一些。”也只是那么一些。因为和谢紫殷是算不清的糊涂账,了不完的债和罪。之于从前,是在火坑里,在悬崖边。之于如今,大概是没有了退路,于是只能这样过活。罗志序道:“谢相没有杀你,霍皖衣,你是否很得意?”霍皖衣皱了下眉,反问:“罗大人为何忽然态度如此古怪?”“我如何不古怪,”罗志序缓缓站起,语声低沉,透着极明显的苦意,“你霍皖衣曾经是先帝的走狗,为先帝杀害无数忠臣良将!让多少人家破人亡!”罗志序双目圆瞪,满是恨意地看向他:“霍皖衣!你该死!天下间那么多的忠臣能士,为了天下敢于洒尽热血,易命金阶,只为了天地昭昭、乾坤郎朗!他们虽死无憾、虽死无悔我,堂堂正正,对得起天地苍生,对得起黎民百姓!”“而你!而你——”“而你霍皖衣,你忝为正二品大员!你不为朝廷建言进谏,不为百姓谋福祉,只无情冷血地做一条走狗!为先帝铲除异己、戕害忠良!你看看你的双手,沾满鲜血,再看看你这张脸,再好看,也丑陋不堪,就如同你做下的种种恶行!”“你!霍皖衣!”——“我如何?”霍皖衣轻抬眼帘,眸底无波无光,声音轻飘飘截住罗志序所有的未尽之言。“我从来都是卑鄙小人,无耻冷血,我从来都是甘做走狗,乐见地狱。你奈我何?”他依然轻轻笑着,好似在谈论曲乐般随性温柔,“我是双手沾满鲜血,其中可有你的?我再面目可憎,与我朝夕相对的莫不成是你?”他亦缓缓起身,视线与罗志序齐平,身形高挑,语调柔缓:“我是不建言进谏,难道你建言进谏过?我是未谋福祉,难道你谋过?我是正二品大员,难道你不是官?我是先帝的走狗,你却不如我,你岂不是不如狗?”罗志序厉声道:“霍皖衣——你!”“我是未死,但所有的罪都别来找我,”霍皖衣嗤笑,“我如果真要有罪,只对谢紫殷一个人有罪。我戕害忠良?罗大人,你自己都说,我是为先帝戕害忠良。怎么,他们忠君,连命都送了,是高义。我忠君,让他们送了命,就是无耻?”他一段话歪理邪说,惊得罗志序迟迟不能言语。作者有话说:罗大人:等等你不是还找我有事吗,你怎么和我吵起来了?霍皖衣:我可以摆烂,我可以找谢相吃软饭,你可以吗?罗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