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微温,瓷盏拨开水面,波纹曳动,泛起些许涟漪,轻之又轻。荀子元躬身站在一旁,埋着头,鬓发被汗水濡湿,显出十二分的紧张。直到那盏茶被重新置于桌上。谢紫殷打开折扇轻扇两下风,懒懒道:“这份功劳到底该算是谁的呢?”荀子元被他问得心脏猛跳。不敢有任何迟疑,荀子元忙道:“在下只是做了一些小事,说不上有什么功劳。真要有功劳,那都是谢相的功劳。”谢紫殷道:“我不过来了一日,功劳便算在我的头上,岂不是不公平了。”“但正因为谢相在这里,我们才有分功劳的时候。”“哦?那若我不来,你是想说——你会辜负陛下的信任了?”荀子元被堵了一句,干巴巴道:“这、这……在下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谢紫殷合上扇子,半睁开眼睛,好似还未睡醒般,语调又柔又慢:“你不说,我又怎么会知道你的意思。若要我来猜,我又猜不准。荀家主是想为难我?”他问得太像在设陷阱,仿佛每走一步、每答一句,都是在让荀子元往火坑里跳。荀子元苦着脸,沉默一会儿,道:“谢相,千错万错,都是在下的错。”谢紫殷问:“荀家主错在何处?”荀子元道:“在下应该从一开始就为霍大人尽心尽力做事。”“荀子元,你真是个聪明人。”谢紫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折扇随手甩到桌前,他垂下眼帘,漫不经心地整理起袖摆。“我是这个意思么?”他问。荀子元一时愣住。好半晌,荀子元才找到声音:“……那谢相的意思是?”谢紫殷道:“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荀家主一个人的功劳。”荀子元无措至极:“什么、什么功劳……是我?谢相……这件事,本来就该是霍大人负责……功劳又怎么会是……”指间摩挲着袖摆线纹,谢紫殷轻笑:“我说是,就是了。难道你还要来质疑我?”荀子元差点一头栽下。荀子元道:“……谢相说的是,这件事就是在下一个人的功劳。”“很好,”谢紫殷道:“你还在等什么?还不立刻写折子?”霍皖衣撩开床帐起身走到桌旁,他伸手为自己斟了杯茶,稍微抿一口,颈下都隐隐作痛。他强忍着这几分痛意将茶饮完。将将放下茶盏,谢紫殷已推门进屋,探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霍皖衣道:“……我就不该同意来昶陵。”谢紫殷将他搂进怀中,垂眸道:“嗯?”霍皖衣道:“要是知道冷落了谢相,我便会加倍受罪,那我一定会告诉陛下,我与谢相新婚燕尔,实在不该分开。”谢紫殷笑道:“又没有真的要你的命,你还有什么不敢受罪的?”“要命是一回事,痛又是另一回事。”他答。于是搂在腰间的手忽然微微收紧,他一时吃痛,满身颤抖。谢紫殷道:“的确,所以我还活着……但我依旧很痛。”屋中静得让人害怕。霍皖衣眨了眨眼睛,他低着头,从身后谢紫殷也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听到他说:“那我们也还挺公平的。以前你比我痛,现在我比你痛。”谢紫殷便轻声笑了笑。那只手从腰间往上抚摸,最终停在他的喉间,搓揉着那片肌肤,教人一瞬觉得温柔,又一瞬痛得刺骨,无可言说。谢紫殷反问:“谁说你现在就比我更痛了?”霍皖衣道:“那就当谢相比我更痛罢。”他说得这么无情。聪明人似乎从来不会做这样的事、说这种话,可霍皖衣是人尽皆知的聪明,他却偏要说蠢人才会说的话。谢紫殷的指尖在他喉前流连片刻:“好无情啊,霍大人。”“我有情你就不会痛了吗?”霍皖衣问。“霍大人说得很是,”谢紫殷没有半分生气的迹象,那双眼睛里甚至盛着些许笑意,“无论霍皖衣有没有情,他都刺了我九剑,他都差点要了我的命。”“你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般贪心的人?”谢紫殷在他耳边温柔低语,像是对情人的呢喃:“要了我的心还不够,居然还要我的命。”霍皖衣藏在阴影里的双眸缓然睁大。他望着桌前木纹,空****又死寂的眼底忽然蔓出光彩。而光彩消散得极快。霍皖衣在这刹那,已感知不到任何痛苦。他的心口像开了道闸门,有什么东西源源不断地涌出去,让他无比空虚。……“贪心又怎么样。”他颤抖着唇瓣说话。“反正我再贪心,我也还是要到了谢紫殷的心。”他飞快眨眼,将早已流尽的泪意藏了回去,然后他转过身,双手搭在谢紫殷颈后,对上那双能窥探他所有,却窥探不到真心的眼睛。“他爱我。他爱到就算被我要了性命,也还是舍不得真的让我死。”他这样说。直到桌上茶盏落地,一只手扼住他的咽喉,似要毙命般俘虏了他。而他就此沉沦,落魄失魂。潘才熙和庄易喻就被关在荀府的地牢里。荀子元倒是也没有薄待他们,好吃好喝的供着,被褥也是新换的,就连地牢里的砖瓦都极整洁,不见半分脏污,烛光也算明亮,并不似真正的监牢般昏暗压抑。但这对曾经的状元与探花而言,已是种非常难忍的折辱。庄易喻做状元的时候,那是很有一番雄心壮志的。无论是他呈上的考卷,还是他平日里的言行举止,都能看出此人有着远大的志向,不俗的品格。这也是彼时他能被先帝钦点为状元的缘由。他才华横溢,又有拳拳爱民之心。——但今日已非昨日,权倾朝野的霍皖衣尚是罪人之身,他们也只能是苟延残喘。只不过他们并非因为追随先帝才被清算。而是他与潘才熙——无意间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足以动摇现在的朝廷社稷。他们原本的计划是带着这些出逃,不管去哪里,先要保住这个秘密,以此来换取自己应该得到的东西——譬如权势、地位,尊严或钱财。甚至他们还幻想过更多的东西。长久以来的磨砺并没有让他们意识到过往经历的深意。也没能让他们体会到自始至终,他们不过是夸夸其谈、纸上谈兵的伪君子。他们自以为君子。却对自己被降职外放耿耿于怀,以至于在逃命的时候,还放不下要寻人复仇,甚至不惜折返来自投罗。确实是蠢得无药可救了。荀子元领路走在前头,尽心尽职地为谢紫殷提着灯照亮前路。当那一抹浅紫广袖的身影走进二人眼底时,潘才熙最先拍上铁栏,大声道:“谢相!只有我们才知道那件东西到底在哪儿,你不能对我们下手!”谢紫殷隐在光华阴影里的朱砂痣妖冶华美。闻言,他瞥了眼潘才熙,轻笑:“什么东西?我可不知道,我要找东西。”潘才熙一怔,继而喊道:“不可能,你们设计抓我兄弟二人,不就是为了要找那件东西——”“哦?”谢紫殷轻抚颊侧,淡淡道:“我本来是要找什么东西,但是看到你们,我又觉得这个东西不重要了。反正谁拿到了都是一个下场,我又何必在乎这件东西的下落。”他说得认真,语调虽轻缓带笑,却还是让潘才熙嗅到了杀意。潘才熙几乎立刻就腿软了。那双手紧紧抓着铁栏,潘才熙的腿却发软,可以说完全站不直身子:“……谢相、谢相是在说笑吧。”谢紫殷道:“我对你们有说笑的必要吗?”他打量着潘才熙的狼狈模样,目光落在旁侧沉默的庄易喻身上,道:“你们一个是当年的探花郎,一个是当年的状元郎,合该有片大天地来闯**,怎么如今沦落成这个样子?”庄易喻动了动唇。潘才熙吼道:“还能是为了什么,当然是因为霍皖衣——如果不是他,庄兄不会被下旨外放,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也不会从一个太仆寺卿变成一个小小县官!”“他怕我们状告他不为我潘家翻案,就是因为他自私自利,才会导致那一次的冤假错案……如果他不做这些,我和庄兄早就翻案了!乾坤郎朗、日月昭昭,还天地一个公道!”“公道?”谢紫殷走近两步,侍卫随行在侧,两道影子罩在墙上,无端压抑。“你的公道是什么呢?你连谁在保护你都不知道,还敢说这些?”潘才熙怔愣:“……什么?保护。”谢紫殷居高临下地看着,仿佛在看一地泥泞残渣,他轻笑:“你以为自己真的能翻案?这个案子为什么结下,由谁发起,谁逃过了一劫,逃过一劫的人是什么身份,你从未想过么?”“若是没有霍皖衣帮你们请旨外放,单凭你们违逆先帝旨意这一点,就足以被发作斩首——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们当时不懂也就罢了。先帝将你们外放,为的也是磨一磨你们的性子,好让你们分清楚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敌人。”“可惜,先帝押错了宝,你们两个烂泥扶不上墙,不仅没悟透他和霍皖衣的意思,就连真正的仇人是临王都不知道,还在成天做要复仇的春秋大梦。”潘才熙心跳如雷,张口欲答。忽而胸前一凉。瞬息短暂,先觉得冷,他才望见光。——是谢紫殷收剑回鞘时的剑光,剑被送回侍卫的剑鞘里。而谢紫殷站在那里,依旧如松骨清俊,神光翩然。谢紫殷神情淡淡,转眼看向庄易喻,微笑道:“只剩下你了,状元郎,说罢,你们将东西藏在哪儿?不说,我也可以现在就送你上路。”作者有话说:谢相:早就想宰他了,说话太难听。被关在另一间牢里的孟净雪瑟瑟发抖。当年的案子其实也很简单,临王搞的,先帝有证据但没立即发作,然后临王拖一大票人下水逼迫先帝立马交牌,先帝就交牌了导致有冤情。结果这俩没悟到这里头的意思屡屡想翻案,然后先帝和霍皖衣就把他俩搞出盛京,等他俩磨砺够了回来帮着搞临王。结果先帝都G了新帝都登基了临王也嗝屁了,这俩也没悟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