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上捻散开深灰色的尘灰。谢紫殷站起身来,用手帕仔细将指尖的淤灰擦拭干净。他转过头,眼底深得令人心惊。抖如筛糠的官员轰然跪下。“谢相、谢相……罪臣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啊!就算再给罪臣天大的胆子,罪臣也不敢做这种事啊!”谢紫殷居高临下,淡淡道:“你还想再有天大的胆子?”“不……不……”那官员已不知是悔是怕,脸上涕泪横流:“罪臣不敢,罪臣真的不敢……谢相大人……求您看在、看在谢氏曾与罪臣有旧的份上——”话音戛然而止。“啊!”“啊啊——谢紫殷,你疯了!”嘴边裂开的伤口浸出鲜血,形容狼狈的官员瞪大眼睛看向他,宛如在看一个可怖的魔鬼。谢紫殷垂下眼帘:“你知道便好。”他面无表情,将长剑随手丢给身侧的侍卫,又道:“我不喜欢别人说谢氏。这世间已经没有盛京谢氏。”“先帝……先帝是对的!”那官员忽然叫嚷出声,“你谢紫殷有了权柄,只会比任何人都更过分、更擅权……先帝……先帝啊!!”官员伏地痛哭,握拳捶打着冰冷的石板:“若是先帝在,何至于此,我何至于此啊!”“带刘大人下去。”谢紫殷神情间毫无动容,只道,“天下间求死的人不少,我定然奏请陛下,让刘大人早日去与先帝团聚。”那名官员哭嚎着被侍卫左右架着胳膊带走。周遭忽然静了下来。火把照亮了去路归途,亦将四野荒凉映耀得清清楚楚——然而此处不闻虫鸣,不闻鸟啼。只有沉郁难解的黑暗与死寂。谢紫殷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他挺直腰背,像松柏驻地,如翠竹般端正笔直,落在火光与阴影中的双眼明明灭灭。良久。谢紫殷忽然叹息一声,道:“以后这种无药可救的人,还是别让我来了。”从不远处的树影中走出来一袭大红长衣的身影。刘冠蕴道:“我也不想见这种人。”谢紫殷淡淡笑道:“好歹和刘相是同姓故交,怎能不见呢。”眼尾皱纹飞横,刘冠蕴捋着胡子摇首:“正因为是故交,才不能相见,更何况我如今的年纪,等朝局稳定了,自会退隐归乡,又何必多生因果。”谢紫殷道:“以刘相之才,陛下怕是不会舍得让您退隐归乡。”刘冠蕴道:“话虽如此……但谢相之才可谓冠绝一世,这朝堂本该只有一个丞相,刘某不才,忝居其位,已是不美,又怎能长长久久如此?”“明君惜才,与刘相,应该有君臣相得的佳话。”“谢相这番话可是将我高高架起,不敢轻言走下了。”于是谢紫殷在火光摇曳的影里微笑。“我是最不值得做这‘唯一’的人。若无刘相,这丞相之位,我还未必会要。”叶征拄着额头沉默许久。“烂了。”叶征说:“都烂了。”年轻的新帝蓦然起身,袍袖飞扬,勃然大怒道:“全烂了!”“先帝、先帝!”“朕抓了十二个人!”叶征简直怒不可遏,“他们口口声声说先帝是如何的圣贤明君,好像朕才坐上这个位置,就已经是德不配位!”谢紫殷上前两步,垂眸道:“以臣看来,陛下已然改朝易代,实在不必为前朝臣子忧心。既然他们心怀先帝,那便赐他们一死,与先帝团聚。”“左右已失了这些人心,便干脆不要了。耗费心力去收回,也只收得回能收的,不能收的,用尽方法也无用。陛下现在着眼未来,看的是真正的光明坦途,如此间的小人心思,实不用在意。”他话音方落,叶征视线转来时,刘冠蕴亦上前道:“臣以为谢相说的极是。先帝之臣,不缺对陛下忠心赤忱之人,这些不忠之人,以旧主名义行谋逆之事,实乃罪大恶极。既然他们连先帝的面子都能拿来利用,还有什么是这群人做不出来的?”“陛下——”刘冠蕴眼神清亮,掷地有声道,“我等已走向另一条光明坦**之路,这十二个人,屡教不改、行事乖张,足可赐死。”叶征立于高高的台阶之上。新帝看向这最忠心的两位臣子,良久,叹息般开口:“开科考罢。”谢紫殷彻夜未归。霍皖衣一个人坐在房中,数着蜡油淌流而下的次数,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一次又一次。霍皖衣想。这远算不上是什么寂寞。因为比这更寂寞的滋味都已经感受过。他经历太多空****的,没有人陪伴的黑夜。就算觉得冷也依旧如此。闲来无事,霍皖衣干脆让解愁取来笔墨,坐在桌前提笔练字。以字而言,霍皖衣写得自然比不上出身世家的谢紫殷。他自幼没有学过多少东西,在江州淮鄞,他是个古怪身世,平民百姓还好,凡是世家大族,都会对他冷眼相待。而他其实就是出自世家大族。只他的身世比所谓不堪的还要不堪。霍皖衣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是谁的孩子。他的记忆里有高高的院墙,宽敞的庭院,然而却没有一个能和他谈天说地,嬉戏玩闹的人。他要自己想办法果腹,还要想办法捱过炎热夏季,捱过冰冷的冬天,又要去偷听一墙之隔的朗朗书声,听夫子如何解答那些疑惑,又对天下有着怎样的向往。而在霍府里他无牵无挂。最开始的时候,因为无法生育的八公子,他们从乞丐窝里捡来了他。再后来,他们买来更好的。于是霍皖衣顷刻间失去本就不曾拥有的一切。他孤零零住在霍家,无处安身,无处可去。十一岁那年,霍皖衣已在各个世家大族间受尽冷眼、嘲讽,甚至羞辱。他如同被游街观赏的动物,因为这尴尬的身份被耻笑评判。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他们一厢情愿带着他招摇过市,彰显自己是何等“仁慈”“善良”。他们给他穿华美的衣裳,背地里却讥嘲他很肮脏。——无所谓他的生死。他们只需要他在活着时证明他们的善良,所以哪怕他遍体鳞伤,险些渴死冻死,饿死病死……那都是寻常。那一天,他被领出那座小院。他看到了衣着华贵的许多人,他们让霍皖衣选择要跟谁回去。——他居然还有选择的时候。可霍皖衣谁也没有选。他只想要离开。但他知道八公子的秘密,这是霍府不能让人知晓的丑事。于是他们开始做选择。——在一个深夜。由一个家仆开始,他们言称府上丢了贵重的财物,然后将霍皖衣从房间角落里拽出,按在地上,狠狠抽打他的身体,责问他是不是偷盗了东西。那时霍皖衣就明白了。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于是他沉默。他厌倦,懒怠否认,不想反抗。因为早就看清这场局就是要他的命。就算反抗,他又能反抗到什么时候呢?霍皖衣还记得当时,他抬眼望向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教他厌烦的表情。他们明知道他是无辜的。却偏要他有罪。他们鞭打、践踏他,用泥灰涂抹他的伤口,言说他就是这么肮脏。他是低贱的,不能被好好看待的人。……想要走么?哪里这么容易。霍府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他要付出代价。而霍皖衣偷盗了府上贵重的财物,不仅要付出想离开应该付出的代价,还要付出财物遗失的代价。他们对他口诛笔伐,大声谩骂,而真正的罪魁祸首就站在一旁。脸上的神情冷漠又高傲。一身华服之下,是比谁都更肮脏丑陋的躯壳。他们的骨头一定都是黑的。霍皖衣想。他被打得浑身都很痛,好像眼底的红都是浸出来的血。他定定看着。看霍府的家主,看另一个差一步就做了他父亲的男人。……他对他们没有过任何希望与期待。他只想离开。但权势之下压迫而来的是什么呢?压得人沉沉压抑不能喘息,高山般厚重,让他不得脱身。因为有权势,所以他们能肆意编排他、羞辱他,这十二年来都是如此,哪怕他已过得比什么都不如,却还是会因为他活着,就得到无休无止的训斥与蔑视。因为有权势,所以他们能住在华美的房间里,享受美味,而他只能吃剩菜剩饭,狼狈地躲雨避雪,有时甚至还要去挖院中的青草作食,凿雪止渴。否则便会饿死渴死。因为有权势,所以他们高高在上,无所谓他的生死,无所谓他过得是否快乐,是否如同一个正常人。因为有权势——所以霍皖衣在他们的眼里,是肮脏的贱种,不知道父母是谁,流落在街头的可怜乞丐,得以被他们看中带回府上,却从未回报,理应被他们惩罚。所以霍皖衣在他们的眼里,活得这么痛苦,归根结底都是理所应当。所以霍皖衣——无所谓活着,还是死了,无所谓受过多少羞辱诋毁,是否遍体鳞伤。……权势。权势啊。霍皖衣手中的动作突然顿住。他垂下眼帘,定定看着满纸凌乱的墨痕,嗤笑着,将它们卷成一团丢在地上。他颓然坐倒,呆呆望着朱红色的房梁。所以他爱恋权势,他要做人上人,他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让所有曾轻视自己的人,自诩高洁的人,不想与他这种低贱如尘泥的人比肩的人——都只能仰望他。……他们不配与他比肩。因为他会永远站在比他们更高的位置。霍皖衣轻之又轻地笑出声来。他彻夜未眠。一如他掌权那日,他向当时的帝王弹劾江州霍氏一百三十三条罪责。世家大族,抵不过天子一怒。……斩首当日,霍皖衣眼睁睁看他们人头落地,良久,绽放出一个令他们毛骨悚然的艳丽笑颜。作者有话说:小陶:等等不是说没有铲除异己过吗。 :这是铲除异己吗,这不是报仇吗。小陶:……小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