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皖衣最终还是留在了山里。晨起看雾,夜里看星,闲时捧书翻阅,斟酌字句。于他而言,在这山中居住倒算得悠闲。章猎户每逢天气晴好便会进山猎兽,章欢也时常去帮忙。时常留下霍皖衣一个人在屋里。他便会翻阅典籍,思索此次的科考究竟会是个什么模样。他没有信心自己绝对能高中一甲。常人说寒窗苦读十年,然而天底下,多的是苦读二十年、三十年,考得头发花白却连三甲的门也迈不进去的人。霍皖衣做官,是得了先帝的赏识。他没有去科举,就已成为帝王的心腹,手握权势,甚至日渐壮大着,变得权倾朝野。——那时便有许多官员对他不满。人人都是历经千辛万苦才入得帝王的眼,付出心血才走上现在的位置。而霍皖衣似乎什么也没有做。就轻而易举站在了他们最想要的位置上。人心种种想法,霍皖衣清楚的知道。他在山中小住了半月。这日,章猎户与章欢又早早进山狩猎,闲来无事,霍皖衣搬了张椅子放在院中,捧着书坐下,吹着清风思索。——他必须要做一甲。霍皖衣想。如果他不是一甲,那他这一刀就是真的白挨,他会浪费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这是新帝和谢紫殷给他的机会。……亦是他必须证明自己有用的条件。若他名次平平,纵然能取用做官,那也只说明他可以,并不证明霍皖衣无可替代。他必然要做无可替代、绝无仅有,极出色的。无论是做一把刀,还是做一个人。他抚着书页,低语道:“……新帝不了解我,但谢紫殷一定了解我。”正因为谢紫殷了解他。能在这种关键时候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此次的大开科考,与先帝在时的科考,必定全然不同。一定是他这种不曾应过试的人也有一争之力的方式。新帝的朝堂缺少追随新帝的官员。多少人的心底还在想念先帝——不是因为先帝是个明君,而是因为先帝在,他们尚能维持荣华富贵,顺着先帝的心意过活。能在先帝数年肃清下活到现在还未倾塌的,未必贤良。亦可能比倾塌覆灭的更蠢毒。但那也无可奈何,霍皖衣捻着书页一角出神。先帝做事向来比较“随心所欲”,先帝谁也不信,谁也不在乎,今日怀疑这个人便要找出把柄,找不出把柄,也要捏造把柄。逃过先帝肃清的,也许是因为太蠢,也许是因为太毒,总之良善之辈屈指可数。然而新帝登基,从前面对先帝的那一套不再管用。一个新的帝王,一个要做明君的帝王,不会容忍蠢人留在朝堂,更不会容忍贪官污吏。这群人必须要做个选择。是夹起尾巴做人,装作自己清廉公正,还是鱼死网破,干脆用前朝老臣的身份和新帝打上擂台。真的愚蠢。霍皖衣轻声嗤笑。新帝与先帝,并不是父亲传位于儿子,儿子篡位于父亲——他们在天下人眼里都不是父子,更无亲缘,新帝在以前堪称不闻其名。若他们之间有着亲缘,高氏的天下还属于高氏,那这群人用前朝老臣的身份、用先帝的名头来压如今的皇帝,那才有用。可现在不是高氏的天下。现在的江山改姓叶了。只可惜这些在先帝时期养废了脑子的官员,还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不同。这群人自以为先帝还很有用。然而先帝已经没有用。就算如今新帝直接将所有前朝官员判下死罪,史书上也不会写新帝的不是。因为属于高氏的历史,已经结束在先帝驾崩的那一瞬间。霍皖衣合上典籍,起身搬动椅子。他刚刚如此动作,身后忽然传来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他没有迟疑,用最快的速度往旁边避开,一道人影就冲着他刚才在的方向倒下,正正栽进藤椅里。霍皖衣立时松开手,往后又退了两步。他趁此时机观察这位不速之客。身形消瘦,看起来还算年轻,一身蓝衣,料子也不普通。最后,霍皖衣的目光落在那人腰间成色纯粹的玉佩上。“哗啦——”那人翻倒起身,目光涣散一瞬,在看到他时,眼睛骤然睁大,视线紧紧落在他脸上。天光映照明亮。霍皖衣秾艳昳丽的容颜确实教人十二分的惊艳。此时此刻自己是为什么会闯进院中的已不重要了——那人的神情已是震撼。“美人,你长得真好看。”那人眼神痴痴缠绵,说出的话柔肠百转。霍皖衣神色不动,垂眸思索这把椅子能不能直接将人砸死。那人见他毫无反应,表情收敛了几分,温柔道:“这里是你的家吗?美人住的地方果然符合美人……这里的……弓箭?铲子?”胡言乱语的夸赞语调节节攀高,充斥着不可置信:“那是什么?”霍皖衣顺着那人指向的方向看了眼。淡淡道:“狼皮,你不认识么?”“……哈哈。”那人往后退了一步,彻底收敛了自己满身的不正经,肃容道:“在下姓莫名枳,家父勤泠首富莫在隐……这位朋友,你若肯帮我一个小忙,我保你荣华富贵,前途无量。”霍皖衣兴致缺缺,但还是问:“什么忙?”莫枳道:“我在被人追杀。”霍皖衣毫不迟疑道:“我帮不了你,你还是走吧。”“别别别!”莫枳连忙摆手,“虽然是在被追杀,但是他们不敢杀我,因为他们真正的目标不是我!是另一个人!”霍皖衣挑眉:“哦?”说起这件事,莫枳认为自己属于是倒了大霉。莫枳长叹:“我明明在勤泠过得逍遥自在,顶着我爹首富的名头,在勤泠可是横着走竖着走倒着走,想怎么走、就怎么走……”“但我有一名笔友,他,才华横溢,他,志向远大,他与我!引为知己,互为知音,我们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然后有一天他邀我来盛京,我就来了。”莫枳字字句句悔恨不已:“可我们还没到盛京,他就找我借了八百两银子,说有急事要回家。我不疑有他,直接豪言相赠,他是带着八百两银子跑了,第二天夜里,本公子就被一群蒙面大汉追杀。”“我问他们为何追我……结果是因为我用八百两送走了他们的目标。”莫枳言罢,硬是挤出点泪花,对着霍皖衣道:“美人,你说,我是不是太善良,太倒霉了!”霍皖衣沉默。霍皖衣道:“我很难相信莫在隐的儿子会是个蠢货。”莫枳:……“也许我真的是个蠢货。”莫枳斟酌着回答。霍皖衣轻轻颔首:“那真不巧,我有三不救。”莫枳大喜,好像根本没注意到他的话意:“美人,你果然是个世外高人!每个世外高人都有规矩,你的是什么规矩?”霍皖衣道:“不救蠢人,不救太聪明的人,不救聪明得太蠢的人。”莫枳一愣。莫枳指向自己:“我算哪种?”霍皖衣反问:“莫公子以为呢?”……“事已至此,那也没办法了!”莫枳道,“反正我赖在这儿,追杀我的人马上就到了,我们就一起被抓回去吧。”霍皖衣眯了眯眼睛:“……你知道我是谁?”莫枳啊了声:“也是,还没问美人的名字?”霍皖衣冷笑道:“你不知道我是谁,就想着拉我下水?”莫枳道:“这有什么,你这间竹屋这么大,肯定不止住你一个人,我是看了,这里放着的工具不止一类,且每一种都至少有一对相同的,证明这里至少是住着两个人。”“要是等和你一起住的人回来,我们三个一起被抓,那岂不是不美。”莫枳微微笑起,恣意风流:“不如我们两个做苦难鸳鸯,等他来英雄救两美。”霍皖衣道:“两美?”莫枳颔首,一指他:“人美,”又指了指自己,“心美。”“如何?”莫枳问,“我说得对不对?与其大家都被抓,等不来人救,不如你现在就留下消息,让他来找人救你。”霍皖衣偏头道:“你倒是很自信会有人救我。”莫枳道:“因为我最会观察美人,你纤纤玉指,必然不曾做过重活,这样的美人怎么会用得了如此残暴的工具……所以和你住的,一定是个男人。”说到这里,莫枳眼睛微微发亮,凑近道:“要不美人你跟我吧,我肯定比这种人更知情识趣,既然大家都是断袖,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霍皖衣没有应声,他起身走进屋中,找出笔墨,立时为章猎户留信。指望章猎户来救他们不切实际。但愿谢紫殷还愿意救他。他写完信,莫枳站在他身后便道:“来了。”正如莫枳所说,这封信刚刚被藏好,院中就闯进一群蒙面大汉。莫枳高声道:“我也不想跑了,本公子逃跑了三次,次次都被抓,你们也不乐意给我找个美人,我就自己来找——”“嗷!”“住手!美人要有风度!啊不是!你用砚台砸我就很过分了,花瓶更不行!”被捆住双手带走时,霍皖衣盯着莫枳眨巴眨巴的眼睛,冷笑道:“你最好祈祷我被救出去之前就死了,否则我必要你后悔!”莫枳跟着他一步步往前走,求饶道:“算我错了嘛,不会有事的,我这也是下下策,我逃了三次,也就你这里还有点机会——要真得救了,你说什么我做什么。”霍皖衣意味深长道:“那最好不过。”作者有话说:莫枳:你要什么我给什么。霍皖衣:我要你死。莫枳:??? :这是谢相的情敌?莫枳:我不是,我属于全天下的美人!谢相:看,他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