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眼睛一转,目光落在莫枳身上:“今日与阮某交谈者,应当不是莫公子。”莫枳道:“确实不是我,但你好歹关了本公子这么久,现在见了面,却又单单报个姓氏,是在轻视本公子不成?”“哪里,”那人闻言浅笑,赔罪道,“在下阮宣清,莫公子大人大量,切莫与我计较。”莫枳这才满意。莫枳扬眉,坐直身来,伸手取了一只茶碗,揭盖而嗅,叹道:“很香。”“阮美人,你这么有闲情逸致烹茶请客,看来是打算要放我走了?”阮宣清浅淡笑意不变,转而道:“与阮某合作的人未说放弃,阮某又怎么放你走?”莫枳道:“和你合作的不就是那位坪洲刺史?听他的哪儿有听我的管用。”指尖敲案,阮宣清举碗颔首,仔细啜饮几口热茶,方道:“我与刺史大人是合作,没有谁听谁的话这一说。我与莫公子差不多,亦算是个商人,莫公子知道,我们的说法是在商言商,若是在合作时就不给彼此面子,以后再谈生意,岂不是更难做得下去。”莫枳道:“可你也不能关我这么久,我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被你关住的这段时日,我真是消瘦憔悴得厉害,再这样下去……”“据我所知,莫公子在那座府中过得还算惬意。山珍海味,美酒甜点,每一次都要花费我数十两银子,过得比我可要舒适多了。”莫枳道:“我是勤泠首富的儿子,平日里过的日子可要比这奢侈得多,你既然要关我,就要做好多伺候我的准备。你若真的舍不得那些银钱……”“美人生得这么好看,也很合本公子的心意,”莫枳调笑道,“你若是每天能来陪我一回,我亦可以为了美人委屈自己少花些银两。”阮宣清脸上笑意不减:“承蒙莫公子抬爱,只是阮某情趣平平,怕是要辜负莫公子一片好心。”莫枳未再言语,只隔着矮几与之对饮一口香茶。阮宣清道:“霍大人想要见我,可是有话想说?”霍皖衣正撑颌懒懒坐在一侧。他食指轻抚杯盏花纹,寸寸观赏,青瓷秀美,一看便是上品。闻言,霍皖衣道:“阮公子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我今日便要离开。”阮宣清道:“可放你离开,莫公子更要折磨我那些可怜的属下,这样不好。”霍皖衣道:“你们不过是要让桓勿言现身,有时候真的未必要有,因为假的东西,反而会比真的有用。”“哦?霍大人有何见解?”“你们之所以想要用莫公子引出桓勿言,看重的便是他们之间的知己情谊,以你们所想,若是莫公子被擒,天长日久,桓勿言再如何笃定,也会担忧莫公子的安危,届时他再如何清醒聪明,也不一定抵得过关心则乱四个字。”霍皖衣一字一句如针挑剖刺,将人心阐明。他抿了口茶,姿态间竟有几分随意:“然而正如莫公子所想的——你们确实没有多少胆量敢真正关住他多久,也许是十日,也许是一月,却绝不会又更长的时间让你们等待。他终究背着莫在隐的名号。”“一州刺史辖管整个州府,可人间权势,亦要看到人脉几何。莫在隐或许不是个官,可他胜在钱财无数,许多能够用钱买通的事情,他都可以插手。他未必需要做官,因为只要是人,就总会因各种各样的利益被打动……而莫在隐,就是这个拿得出同等利益的人。”阮宣清含笑斟茶,与他隔桌示意,饮罢茶水,道:“那依霍大人的意思,我应该如何?”霍皖衣道:“用假的东西取代真的东西。”阮宣清问:“如何取代?”霍皖衣道:“放走我和莫枳两人,假装真正的莫枳还留在这里,每日造出假象,让桓勿言以为你们已经丧心病狂,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已开始不顾莫在隐的面子,在折磨莫公子。这样,原本就会关心则乱的人只会心更乱。他现身的时日,岂不是早早便来?”阮宣清颔首道:“这不失为一个方法。”“只是……”那双眼睛微微眯起,勾出与温柔面容全然不同的凌厉,“若是桓勿言不上这个当,我已将二位放走,岂不是让这桩买卖一败涂地。”霍皖衣道:“这该是莫公子烦恼的问题。”“烦恼什么?你当着我的面给这人出谋划策!”莫枳急道,“我还在这儿呢!”偏头看过一眼,霍皖衣淡淡道:“背着你也会这么说,当着你的面说,已经算是很给你面子了。”莫枳道:“你这样还是显得我很没面子。”霍皖衣摩挲着茶盖,指腹触及温暖,倒让他生出几分暖意。他道:“我和莫公子毕竟非亲非故,我也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才会帮衬你两句话。可你也听到了,阮公子不愿给你这个机会,我再如何说,也是空话。”莫枳却道:“我可以不走,但我必须保证桓勿言的安全!”按在茶盖上的手一顿。他认真端详莫枳的神情,难以从中看到任何虚伪造作,如此看来,这才最像莫枳游戏花丛背后真正的模样。霍皖衣叹道:“我真的越来越欣赏你了。”莫枳不置可否:“你早就该好好欣赏本公子,我可比谢紫殷好。”这句话音方落,霍皖衣已轻笑出声。他语声里裹挟着几分低哑,浮**回转于茶香浅烟之中:“我之所以欣赏莫公子,就是因为你在某些时候,还算聪明。所以聪明人只该说聪明话,若是说了让我觉得难听的蠢话,我便不想欣赏。”莫枳抬了抬下巴,望向对座的阮宣清,不快道:“现在再怎么说也没用了,你瞧瞧,这人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你都拿他没办法,我拿他更没有办法。”霍皖衣静默片晌。他长长叹一口气,终究道:“罢了。”“罢了?”霍皖衣道:“看在莫公子还算让我欣赏的份上——”他的目光落在阮宣清眉眼柔和的面容上。霍皖衣道:“阮公子知道我是谁。”阮宣清道:“本来不知道,一听莫公子传的话,我仔细想想,便知道了。没想到霍大人已是如此境地,竟还能用出金蝉脱壳这种手段。”霍皖衣便眨眨眼睛,睫羽盖住他眼底无波静寂,而他淡淡笑起:“这种奇谋不是我一人之力就可完就。阮公子想,会是谁在帮我,又有谁能够帮我?”阮宣清闻言沉默,又新起一炉茶烹煮。半晌。阮宣清道:“霍大人是想说……谢相在帮你。”霍皖衣道:“除了他,天底下还有多少人敢帮我呢?”阮宣清不由得道:“可霍大人递出去的书信,归期可是遥遥无期。也许霍大人与谢相之间,算是彼此两清?”“两清啊……”霍皖衣摇首,他抬起眼帘,眼睛如光华跌转,璀璨多彩,“我和谢紫殷之间,永远也无法两清。因为我会欠他一辈子,直到下辈子,下下辈子——每天都多欠一点,于是欠到生生世世都还不清。”他们之间最适合如此。做不到一如往昔,也要比任何人都更纠缠不休,理不清关系。总要混乱不堪,如同一团无解的死结,交织在一起,爱也好,恨也好,都是绞缠的丝线,想要分开,也求不到解法,寻不得源头。霍皖衣笑意深深,他问:“阮公子有没有这个胆识与我打一个赌。”阮宣清问:“霍大人想要和我赌什么?”霍皖衣道:“你放我自由,赌一赌我是否真如我所说这般……还算有些重要。”阮宣清道:“那我要如何看出输赢?”霍皖衣转过头看向莫枳。他意味深长地开口:“那就要看我们之间,谁先找到桓勿言了。”莫枳一怔。三人于屋中静默许久,直至烹茶的炉火熄灭,满室茶香四溢。阮宣清道:“霍大人的意思,是想和我比上一比?”霍皖衣道:“不错,如果我在谢相的心里没有多少分量,那桓勿言在你们设置的假象中,必然会先一步被你们迷惑。可若我在谢相的心里还算有些分量——那借他的权势而言,找到桓勿言,让他避过这次危险,便还算简单。”他问阮宣清:“阮公子有与我打这个赌的胆量么?”阮宣清深吸口气,笑意温和:“霍大人话都说成这个样子,我还有说不的道理?若是当真如霍大人所说,只要你还在谢相心中有所分量,那我早些放霍大人归家,说不定反而是在救我自己一命。”“莫公子,”阮宣清转而对莫枳说话,“你请了一个很好的客人。”莫枳端起茶,如同饮酒一般将之一饮而尽。他喘息两声,目光停在霍皖衣的脸上,良久,他低声道:“我不喜欢欠谁人情,尤其不喜欢欠你这种人。聪明也就罢了,为什么非要心软这一回?”霍皖衣未曾看他,只垂着眼帘观赏碗中茶叶浮漂,如翠叶浮水,悬于其上。“……我哪儿能说是心软,”霍皖衣意味不明地轻笑,他说,“我只是很想回家。”作者有话说:霍皖衣:我没有家。(还是他):我想回家。小陶:你不要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