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长街上熙熙攘攘,多少行人如织,街巷之间,遥遥飘出米酒香气。已至夏季,阳光热辣,霍皖衣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他刚刚抚过一朵花。露珠挂在指尖,却也转瞬即失,好似从来没有停留过。“公子?”抱着花篮的人小声发问,“你要不要买花?”霍皖衣脸上浮现出一个不甚开心的笑容。他笑得很淡。但他语气温柔:“……不用了。花很好看,但不适合我。”他将阮宣清说得心动。因为他顶着谢紫殷的名头,天底下凡是知道的人,都不敢不给他几分薄面。然而他分明该是最不应该做这种事。他凭什么来借谢紫殷的权势?这让任何人来说,都极不公平。总叫他占了便宜。总让他有所利益。阮宣清能和他定下这个赌,不是觉得自己一定能赢过他,而是阮宣清默认了,自己会输在这场赌局里。——天下间哪儿有这样的事情。他分明已经无情无义到这种地步,做了无数令人发指的罪行。在旁人眼里。他却依旧是谢紫殷的心上人。霍皖衣想起四年前的那个深夜。闪电照亮了帝王无情的面庞,雷声轰鸣,惊得好像整个盛京都在为之颤抖、哀嚎。痛么。太痛了。霍皖衣想。而他不置一词。高坐在上的帝王,一个字,一句话,即能定人的生死。好像君权神授的君王。确然就是个神了。凡人挣扎痛苦,狼狈不堪,在君王的眼中究竟算作什么?是芸芸众生必须经历的磨难。还是君王闲来寻乐的消遣?——他在一道道圣旨、密令中做一把出鞘的利剑。他自认不需救赎。他活到现在,做的事情无论对错,都是为了活命,为了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活得有尊严。为此,他不在乎任何人是否失去。帝王想要栽赃陷害的,他去陷害,帝王想要灭门抄家的,他便递上屠刀。直到陛下告诉他。“朕以为谢氏一族有谋逆反叛之心。”——他明白,高坐在上的帝王别不认为谢氏有谋逆反叛之心。可帝王需要他们有。如果谢氏没有,那谢氏也一样会有。最开始,帝王忌惮谢紫殷背后的谢家,连试探他的态度,也要以一句“文人之首”来捧杀他所爱。天下间谁不知道文人相轻。帝王偏偏要金口玉言说谢紫殷可能成为“文人之首”。帝王说:“这让天下大儒如何做。”帝王说:“这让朕的太子如何自处?”——要谢紫殷的命,要整个谢氏一族以谋逆反叛的罪名覆灭。那才是帝王真正的想法。除此之外的任何话语,都只是锋利的刀剑出鞘之前,必然要有的借口。雷雨落下,还要先响几道雷。皇权倾轧之时,未必听得到雷声——它无前兆,无预示,因为人心就是如此,说变就变。霍皖衣于是明白了。命运的齿轮一直都在转动,从不因他受过的磨难而怜悯他,让他从此劫难尽消。它只是想要折磨、玩弄他,让他为此痛苦不堪,狼狈可怜。让他是个可悲的人又极可恨。这样天底下就多出这样一个人。——遗臭万年,失去一切,一无所有。雷雨急急而至,闪电反复照亮空****的大殿,照亮了帝王深邃的眼睛。霍皖衣跪倒在地。他竭力压抑颤抖,装得好像对所有事物都毫不动容的淡然。他说:“臣愿接下此令。”他又说:“谢紫殷爱慕于臣,臣……可以不知不觉要了他的命。”“霍卿,朕以为,谢氏一族谋逆反叛之事,更适合你。”“陛下——”雷声之中,霍皖衣恍惚间听到自己的声音,回**在耳边,好似都不是由他倾吐出口。“若不是臣,谁能轻易取走谢紫殷的命呢?”骄阳滚烫热烈,而霍皖衣站在长街上,一如那个雨夜般齿冷心寒。他深吸口气,急促的喘息几声。他一步步往前行去,炎热天气里,竟也生出一身的冷汗。霍皖衣停在了相府门前。就如此走进去,新帝的心思就算白费,世人再想装不知道其中曲折,也会装不下去。他不能就这样走近。至少不要让人发觉他和相府有任何关系。他侧身往旁边的小路走了两步,眼前忽然走来一道人影。白衣墨发,神情骄矜,一看之下便是个眼熟的人。霍皖衣没有仔细去看,往后退了半步,刻意和陶明逐错开。陶明逐也未注意到他。那道人影很快和他错过,随着身后落轿的声响,好像有什么人踏在地上,脚步声熟悉至极。陶明逐唤道:“谢哥哥,你回来了。”于是他确认那就是谢紫殷的轿子,是那顶红盖金绸,最衬那人一身红色朝服的轿子。谢紫殷垂眸扫了眼,道:“你怎么出门了?”陶明逐道:“我闲来无事就出门走走,你才从宫里回来,药肯定凉了,你先来我屋里歇着,我再给你诊诊脉。”谢紫殷道:“近日事情繁多,之后再说罢。”他没有动身,隐隐听到陶明逐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是因为走进了府中,人越行越远的缘故。霍皖衣想,这真让人觉得狼狈。明明自己好像才该是这府上的主人,却偏偏更像个毫无关系的过客。和阮宣清打这么个赌,嘴上说得笃定,其实他心里没有那么坚决。他也会怕。怕人世间的情爱消磨,哪怕这是他本应领受。但世上哪里有人会不贪心。未得到时,总想拥有,但凡拥有,就只想得到更多。人心的欲望是无底洞,越往里填补,越是欲壑难填,越让人贪婪。霍皖衣略站了站,他浅浅吸一口气,抬头转身。然后他一眼就望见了谢紫殷。那身红色的朝服纡朱曳紫,浮翠流丹,在阳光映耀之下,谢紫殷眉间朱砂润光,整个人都似笼在清光里般圣洁无瑕。谢紫殷就站在原地,左右无人,空空****,好像天上地下只剩下他们两个。他对上谢紫殷的眼睛。半晌,霍皖衣才动身走到谢紫殷面前,他状似从容:“怎么还不回府?”谢紫殷道:“你认为呢?”霍皖衣顿了顿,道:“陶公子不是让你喝药,怎么不喝?”谢紫殷却没有回答。反而问他:“你就打算和我站在这里说话?”他其实离开相府的日子并没有多长久。但再踏入相府时,霍皖衣却觉得十分陌生,好像以前在这里居住的日子都是在做梦,如今才是他第一次走进来。池水渟膏湛碧,百花争艳,池中高耸的假山棱角尽显,洞开的一角洒出光来。解愁已整理摆放好一切物件,微微低头,恭请他们进屋。随后将门悄然合上。霍皖衣还未来得及说话,脚下已是站立不稳,被谢紫殷打横抱起,投身进帷帐翻覆之间。像风雨云来,涌尽山海。比什么时候都要痛,但尝到这分痛,所有的折磨却又都像消失无踪。不知时辰,霍皖衣睁开眼睛,床帐早被挂起,他最先望见窗外天色,余霞成绮,院中的树探出枝叶,在晚霞中泛出焰火般的红。他迟钝地抚摸自己的手腕,上面牙印深得快要见血,青紫可怖。受刑也没有这般狠。霍皖衣却笑得出声。他别过头,看着站在桌旁饮茶的人影,衣衫齐整,墨发如瀑,唯有发冠有些歪斜,但不过片刻,便被谢紫殷取下,任由这其中盘绕的发丝就此垂落,凌乱得极美。谢紫殷回身走到床边坐下,低头道:“笑什么。”霍皖衣道:“我以前……去大理寺……咳……”他嗓音沙哑得厉害,还是继续,“见过当时的人受刑,很惨……但我比他们还要惨一些。”谢紫殷问:“他们甚至不能全须全尾地走出来,有些连命都会丢在刑罚里,你难道还能比他们更惨?”霍皖衣眨了眨眼睛,轻声道:“我和别的人比起来,本就是更惨。”他伸手去摩挲谢紫殷的手背,慢慢抚上那凸起的骨节。霍皖衣道:“……相爷再这样下去,大概就会要走我的命了。”谢紫殷任他在手上游移抚摸,静了片晌,道:“你这么惜命,我再怎么玩,你也不会就这么没命。”“相爷真了解我,”霍皖衣泛红的颊侧落在阴影里,“所以能不能再为我这个蠢人解惑——谢紫殷,你怎么一见到我,就把我害成这个样子。”他语罢,贴近谢紫殷的身体,将伤痕累累的颈后也展露给他看。“我若是死了,”霍皖衣轻笑,“那我可能就是被你咬死的。”谢紫殷垂着眼帘看罢,淡淡道:“只要现在还活着,就不必说这些。”霍皖衣道:“我可以不说。”“那相爷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不来救我么?”然而他没有等来谢紫殷的答案。他等来的是谢紫殷从颈后抚摸他的手掌,移至下颌时将之钳住抬起,迫使他仰起头,泛红的眼尾在晚霞的盛景里点缀得容颜艳耀夺目。谢紫殷道:“霍皖衣,不要做蠢人,也不要说蠢话,更不要以为你在我这里,还有得寸进尺,恃宠而骄的资格。”作者有话说:谢相:你没有恃宠而骄得寸进尺的资格。霍皖衣:……小陶:啊对对对。小孟:啊对对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