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之上喧嚣依旧,人潮涌动,接踵擦肩般热闹。霍皖衣撩开轿帘的一角。天光从外透来,将他秾艳昳丽的脸庞映出霞色,衣襟缀嵌的玉珠泛起柔光。他同谢紫殷坐在轿中。身前的矮几上摆着各式各样的茶点水果,偶尔会嗅到其中传来的清香。霍皖衣望着窗外风景。他沉默片晌,在轿子摇摇晃晃的前行中,忽而开口:“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谢紫殷亦在看窗外的风景,那双幽深的眼睛倒映了街巷人群,色彩绚烂。闻言,谢紫殷收回视线,反问道:“回答你什么问题?”霍皖衣道:“我告诉莫枳的答案,究竟是不是对的?”谢紫殷唇角挂笑,慵懒道:“你认为是不是呢。”“我认为是对的。”“那便是对的,”拇指抵着扇柄摩挲,谢紫殷靠坐轿厢,偏过头又道,“可那又如何呢。”“我是为了陛下才会插手这种事情,虽说邹承晖有营私结党之举,可他未必是条最大的鱼,他需得引出更多的鱼儿,桓勿言的生死,可轻可重,我只是认为他理应重上两分。仅此而已。”如此轻巧的一番话语。甚至是无情冷漠的。而谢紫殷的神情毫无瑕疵,纵然他的目光时时刻刻都落在那张脸上,亦看不出任何破绽。可霍皖衣又问:“难道没有一个理由,是因为我?”摩挲着扇柄的动作细致温柔。如同谢紫殷含笑看来的目光,除却笑意,其中如何情绪,没有半分能被窥探。“我为什么要有理由是因为你?”这句反问不无道理。他与谢紫殷之间,能说得上多少旧情?再深刻,也被他刺得七零八碎,不能还原。但是霍皖衣还是动身。他坐到谢紫殷身旁,倾身,侧脸抵着华贵的衣物,紧紧贴着谢紫殷的手臂,轻声道:“谢相大人不是喜欢我这张脸?我以为……你多少会看在这张脸的面子上,想过救我。”语调柔情得好像他们即是暧昧难分的情人。任由泛着凉意的扇骨拍打自己的侧脸,霍皖衣由着谢紫殷的动作,艳色横生的脸庞笑意盈盈:“能不能对我说一句实话呢?夫君,你进宫面圣,将桓勿言算计进这场局中,让他这个并不重要的人变得重要……是因为这么多理由中,有一个,是要保证我的安全。”那只折扇一点点从他颊侧滑下,停在凸起的喉结。谢紫殷不知何时已看向他。迎着这双眼,霍皖衣骤然被谢紫殷压低身体,倒在软垫上,受下一个不算温柔的吻。明月高高挂在天上,月光洒下,枝头繁花、梢上冷月,池水摇晃着都倒映一湾月华。霍皖衣走进屋时,谢紫殷正站在窗边看叶间月光。。桃妖。解下发冠后盘绾的发丝散落,合着未被盘绕过的墨发融成夜色一般的飞瀑,垂附在腰间。听到脚步声,谢紫殷侧过头,凌乱的发丝微微卷曲,勾缠得这张俊美面容如白玉雕琢,眼底隐隐现出碧蓝光彩。——是窗下的那几只花瓶的颜色倒影而来。视线扫过那些花瓶,霍皖衣坐在桌旁,道:“我有一事不解,想请教相爷。”谢紫殷道:“什么事?”霍皖衣意有所指:“书房外的花盆里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被倒了许多药汤,也不知是谁如此浪费药材,我看着都觉得心疼。”他说罢,又好似自己并未有任何含沙射影,神态自然地继续:“相爷以为会是谁呢?”谢紫殷的目光落定在他的脸上。“你道是谁?”霍皖衣却撑颌凝望,似笑非笑道:“总之不会是我,只会是一个该喝药,却不愿喝药的人。”谢紫殷转过身,向他走近,低垂着眼帘,居高临下道:“你想说什么。”“为什么不喝药?”他直截了当地问。他们彼此对视片晌。谢紫殷淡淡道:“我不是说过,就算不喝药,我也不会死。”“所以便不喝了么?”霍皖衣道,“可我命握在相爷手里,相爷这般不愿喝药,我总是担心自己将来是否又会被别的人要走性命。”“看在我近日以来还算听话的份上,谢相大人……能不能好好喝药呢?”然而谢紫殷看向他时的眼神平静无波。他亦只能看得见那双幽深漆黑的眼睛。霍皖衣道:“相爷不愿?”谢紫殷道:“这莫非就是你求人的态度?”“原来相爷是在乎这个。”他眨了眨眼睛,眉眼间的笑意竟有几分勾人的艳丽。霍皖衣道:“……我求相爷了。”屋中静默片晌。谢紫殷淡笑挑眉:“仅此而已?”“……相爷还需要我如何求?”霍皖衣恍然大悟般,“难道还需要我给出什么好处?”“你以为呢?”“原来相爷要我求的不是态度,而是好处。”霍皖衣沉吟片晌,意味深深道:“相爷想要怎样的好处?”谢紫殷道:“你难道不能自己测量?”霍皖衣道:“我就算可以测量,亦测不出相爷的心究竟如何。要是我给出的筹码不对,岂不是让我和相爷都失望一场。既然相爷有想要的好处,不如直说,我能做到的……都会做的。”他靠在桌前,手指舒展,一眼望去,满是淤青痕迹。循着谢紫殷垂下的眼帘,他亦低头来观赏这伤痕。累累伤痕,是霍皖衣这一生都还不清的债。他们唯有纠缠着,从不死不休,到死也不休。霍皖衣已有付出任何代价的觉悟。他满身罪孽,行走于此世间,早有偿债生生世世的觉悟。而他只愿偿债给一个人。所以谢紫殷想要的,他都可以给,不会不甘,不会后悔。又静寂许久。他突然听到谢紫殷叹息:“这么好看的手,怎么会受伤呢。”霍皖衣一怔。旋即失笑,轻声道:“不知道是谁折磨的我,他不懂得怜香惜玉,只有相爷才懂。”他话音落下,谢紫殷已坐在他身侧,伸手牵住他的手腕。谢紫殷的手很温暖,指腹轻柔地从他的指间滑过。虽然这双手时常赋予疼痛,可被谢紫殷这样珍而重之地对待,依旧叫他心动。谢紫殷低声笑了。“伤成这样,还敢同我说什么好处都会做?”屋外好似有风。吹得花枝震颤,竹林簌簌作响,湾湾月华亦在随风飘**,于池波流转间流入窗棂,在墙边铺出摇曳月光。霍皖衣一时被这句话的笑音勾得心跳渐乱。他嗅到谢紫殷衣袂间浅淡的香气。是淡淡的花香。他睫羽颤抖,应道:“……只要相爷愿意,我也可以不受伤。”谢紫殷凑近来看他。他们呼吸交缠,暧昧得好似从来都这般亲密。谢紫殷懒懒道:“不巧,我不愿意。”霍皖衣的手还在被轻抚按揉,淤青带来的疼痛微乎其微,只让他觉得指尖发麻。他轻声问:“相爷的意思……还是想要我受伤?”谢紫殷忽而道:“霍皖衣,你应当十分期望我死。”霍皖衣顿了顿。他说:“是。”“那我为什么还要喝药呢?”谢紫殷的声音像是微风一样轻。可每个字落音时都很沉。压在霍皖衣的心底。让他的心跳从鼓噪到静寂,又重重的,好似不能再跳动了。“因为你还活着。”谢紫殷唇角挂笑,顺势将他搂在怀中,握着他的手腕慢慢摩挲。“所以我说什么你都做?”霍皖衣道:“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情。”谢紫殷道:“纵然我对你随意施为?”……霍皖衣的呼吸一滞。他的目光落在谢紫殷的侧脸,片晌,他道:“我什么时候没有过。”谢紫殷道:“那你是否能比从前更主动一些?”霍皖衣颤了颤睫羽。他轻声应答:“……只要相爷愿意喝药。”温热的呼吸洒在颈侧。良久。他听到谢紫殷低不可闻的笑音:“霍皖衣,你明知道我是故意的。”“我的确知道。”霍皖衣回答,“但我很在乎谢紫殷会不会喝药。”……夜里床帐摇曳,就连月华也难以在其中攀附,只能随之晃动漾流。霍皖衣的眼下凝了好几颗晶莹的泪珠。他仰望窗外夜景。下颌又被一只手捏紧,目光不由得回转,重新停在谢紫殷的脸上。借着夜色,他只看到谢紫殷眉间泣血般的朱砂。“我给的好处……相爷认为是否足够?”他这般颤抖着语调发问。谢紫殷依然居高临下地看他。他一旦被他所擒获,就感觉使不出任何反抗的力道。是因为亏欠太多所以不愿意抗拒么。……还是因为太爱他。天光蒙亮时,解愁急匆匆而来,身后还跟着一身白衣的陶明逐。他们踏入屋中,解愁唤道:“相爷……”陶明逐便先截住那句话。陶明逐道:“我听说相爷终于愿意好好喝药了,特地来守着相爷喝药。”这句话刚刚说完,已有四位侍女各自捧着药碗走进屋中。谢紫殷正在对着镜子簪戴玉冠。闻言,他一正衣冠,面不改色地将四碗药汤一一饮尽,淡声道:“少来这里扰人清梦。”语罢,解愁立时为他打帘让步。陶明逐瞥了眼放下的床帐,暗自叹了口气,跟着谢紫殷走出屋子,目送他在蒙蒙天光中赴往早朝。作者有话说:小陶:我有个问题啊,你们俩说希望对方死是你们独特的表白吗。谢相:不是。霍皖衣:不是。小陶:哦,那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