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块牌位被叶征细致地擦拭过一次又一次。他总是会想起叶忱。不是想起苟延残喘、相依为命的那些日日夜夜。而是想起他和叶忱的最后一次相见。……那绝对是叶征这辈子挥之不去的、无法遗忘的噩梦。他还记得叶忱握紧他双手时的体温。滚烫,温暖,在无尽的黑暗与冰冷中拯救了他。可惜那个时候他尚不知晓。这份滚烫与温暖,在同一个夜晚里,会变得比他身处的绝境更冰凉。因为叶忱死了。身中数箭,就倒在他的身前。叶征愣愣看着那双往日灵动飞扬的眼睛,逐渐涣散无光,变得晦暗。他应过叶忱无数个心愿。“活下去。”“为娘翻案……”“活下去……”“为了我。”于是叶征活了下来。他在鬼门关和无情的刀剑擦肩而过,以为自己逃过一劫,却依旧什么都失去。见思斋中轻烟袅袅。谢紫殷拾步而入时,正巧撞见叶征将手中的牌位放回供桌上。他顿了顿,道:“陛下。”叶征回过身来看他,神情已不见半分脆弱惆怅:“你来了,那便先与朕手谈一局。”叶征钟爱与谢紫殷对弈。他们最开始结识,也是因为一场无解的棋局,而他们各自给出了不同的解法。这其实是很古怪的事情。可这幅棋局就好似天生就为了等这刹那。叶征在棋盘上落下一颗白子:“这段时日,听说谢相大人有好好喝药。”谢紫殷浅浅笑起:“其实喝与不喝也没什么区别。”“不在乎你的病么?”叶征问,“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你有这样的毛病,只是我劝你也不管用,陶小公子都求到我面前来了,我也只能告诉他,我对谢紫殷也是束手无策。”“你这样的人——”叶征无奈摇首,“自己不想做的事,就算再怎么折磨你、威胁你,你也不会做。”谢紫殷道:“因为臣很清楚自己要什么,如何做,为何而做,究竟想要什么后果。”白子应声而落,叶征眉峰微挑,道:“那你现在愿意喝药,是因为你得到了想要的?”“或许可以如此说,”谢紫殷捻着棋子沉吟片晌,又笑道,“反正喝与不喝,结果都是一样,略施小计,得到几分好处,那便算是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叶征悠然反问:“当真?”谢紫殷道:“听陛下的语气……是认为臣说得不对?”叶征道:“真要是喝不喝都无所谓,你还瞒来瞒去做什么。”这句话说得倒是一语中的。一针见血得令谢紫殷无言了许久,不由失笑:“陛下不愧是圣明之君,这么一点儿疏漏,都被陛下发现了。”叶征瞥他一眼:“你总是把人当傻子,但天底下多的是聪明人。”谢紫殷拨弄棋子的手指一顿。他叹息道:“我怎么敢把别人当傻子呢。我就是以前太相信,才会落到现在这个下场。”若他们是初相逢,那叶征只会伤怀于勾起他的往事愁绪。然而已认识这么久,叶征已分得清他什么时候在当真,什么时候只是随口一提。叶征神情不动,又搁置一子,道:“这么说,让你做一朝丞相,反而还是让谢大人屈尊纡贵了,这下场,反而是太差?”“哪里……”谢紫殷笑着摇首,一理袖摆,轻声道,“臣只是有感而发。”叶征道:“若是我们早相遇几年,也许你我境遇都会有所不同。”“这是自然。”谢紫殷道。他着一身朝服,红衣艳艳,眉间朱砂耀目,恍似谪仙。手中棋子敲响棋盘。谢紫殷又道:“只是有件事仍然不会改变。”“什么事?”“我与陛下……还是会成为最懂彼此的知己友人。”临近申时,太阳渐渐西下,斜映而来的阳光温热昏黄,窗棂外的青叶亦被映照得有些泛黄。罗志序得了口谕前来拜见。踏进见思斋时,罗志序先向叶征行礼,再向供桌的方向深深一礼,方将目光投向坐在桌前的谢紫殷,淡淡道了声:“谢相安。”棋盘上局势已明。谢紫殷慢慢将棋子捡拾,放回篓中,语声里几分懒倦:“罗大人也安好。”叶征一声轻咳。“你们两人私底下有何恩怨,朕不想过问,但在朕面前,决不许你二人争锋相对。”罗志序撩衣而坐,道:“臣与谢相没有什么私仇旧怨。”叶征狐疑:“可每每你们相见,都是气氛微妙,又是为何?”“……这个,”罗志序板着脸,“也许是因为臣出言不逊,得罪了谢相。”叶征道:“你的确很像会出言不逊的样子。”“但谢相和你无冤无仇,你又怎么会对他出言不逊,还将他得罪了?”罗志序这句回答,反倒是让不怎么过问这等私事的叶征有了兴趣。然而真要说,罗志序倒不知该不该提。沉默片刻,罗志序道:“陛下若是真的想知道,臣自然会说。”叶征挑眉,偏头看向谢紫殷,微笑道:“谢卿,你应当不介怀朕知道这件事罢?”最后一颗棋子回到篓中。白皙的手指抚在篓边,和褐色的棋篓相映,凸起的骨节便如同笼了层薄光。谢紫殷神色淡淡:“陛下想知道,那便可以知道。臣又没有多少秘密。”叶征问:“那你和罗卿,究竟有什么事?”罗志序依旧板着脸:“臣虽然没有对着谢相出言不逊,但对着谢相的夫人,倒是出言不逊了好几次。”“哦?”叶征眨了眨眼,“是说在昶陵的时候?”罗志序道:“陛下圣明。”叶征道:“这种事情,难道是霍皖衣向谢卿告了罗卿一状,害得你们现在相见,好似见到了仇家似的。”“没有。”谢紫殷眼帘微垂,道,“只是昶陵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为着大局着想,臣设了几个眼线在霍皖衣四周。”“是以这种小事,亦被臣所知晓。”叶征恍然大悟:“因为罗卿得罪了霍皖衣,所以你心里开始对罗卿不满。”谢紫殷淡笑:“怎么能说得上是因为这个。”“那是因为什么?”谢紫殷道:“霍皖衣是臣救下来的一条命,他的命,他的人,都属于臣。只有臣可以说他无情冷血,卑鄙无耻,哪怕言说他肮脏下贱,那也只有臣可以说。旁人说了,是在挑衅臣的权柄,是在轻视臣。”“臣以为——为着臣的威势名声,这种事虽是小事,却也是紧要的大事。”对上叶征递来的眼神,罗志序绷着脸,回以一个更无奈的摇首。叶征只好道:“……你说得对,谢卿身有傲骨,合该如此!合该如此!”“但是……”叶征委婉继续,“能否看在朕的面子上,稍微也给罗卿一点面子,他当初所说所做,虽然……是出自真心,但这亦是朕的命令,是朕想要看看霍皖衣的心性能力,才出此下策。”顿了顿,叶征道:“如果谢卿真的要怪,那最该怪的人是朕,罗卿不懂你,朕懂你。你不高兴,你尽可以说,朕一定补偿。”罗志序不忍,在旁边接话:“陛下,当时在昶陵,臣是出自真心说了那些话,但是臣说不过霍皖衣,反倒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分明是臣在吃亏。”叶征无言扶额:“这……”罗志序道:“臣可以向谢相赔礼道歉,但臣不认为自己说的事情有错。”叶征道:“……你……”罗志序道:“而且臣没有说嬴。”叶征无奈,叹着气道:“谢卿,朕开始很理解你的心情。”煌煌天光之中,夕阳慢慢落下,穹苍处铺出一片霞色金晖。屋中静默。手指转而摩挲着自己腰间扇柄,谢紫殷道:“陛下以为,臣如今的态度,是否合情合理许多?”叶征不由颔首:“太合情、太合理……”罗志序愕然道:“陛下?”叶征转头看向他,语重心长道:“罗卿,不是因为你说得对或错,说输了还是说赢了……还是怪朕,朕将这个任务交给你,就该想到这种事。”“在霍皖衣看来,罗大人应当还是个聪明人,”谢紫殷忽而开口,“只是他不知晓,罗大人如果真聪明,就绝对能找得出更多的话反驳他,而罗大人不反驳,不是因为知道何谓见好就收、点到即止,而是因为罗大人确实不知该如何应对。”“如果不是因为陛下,”谢紫殷的目光落在罗志序涨红的脸上,他神情带笑,眼底却无任何笑意,语气冷淡至极,“先帝在世时,就会轻松料理了昶陵一应官员,还会轮得到罗大人平安退隐?”罗志序豁然起身道:“谢紫殷,你!”叶征大感头疼,连忙伸手将人拽住:“……罗卿,先坐下,不要失礼。”罗志序喊道:“陛下,谢相这个态度,根本就是不将臣放在眼里!”他话音方落,谢紫殷已站起身来,眼帘垂低,居高临下地看他。“想要我将罗大人放在眼里,那桓勿言的这桩事,便交由罗大人处置了。”谢紫殷脸上转而有了笑意。他向叶征俯身一礼,语调尾音微扬:“如此,臣便先告假几日,谢陛下恩准。臣告退。”不等叶征出声挽留,谢紫殷已后退几步,转身离开。作者有话说:新帝:你这样想请假就请假,我很没有尊严。谢相:怎么能这么说,我请假了。新帝:我没批准。谢相:我没听到。新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