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们坐在这里开始,莫枳便在唉声叹气,好好儿的曲声也和着他的叹息变得凄凉。明明是热闹情景,楼下说书声配着曲乐,万军阵前激昂乐,一将筑得功劳高——这般让人**气回肠,心潮涌动的故事,却在莫枳的叹息中一塌糊涂。他在这儿坐着叹气,霍皖衣也不理他,认认真真翻阅着手里的《周易》,为三日后的科考第一试做着准备。……莫枳本来沉浸于此,左思右叹,一看霍皖衣这个模样,顿时有些不爽。莫枳道:“你也给我想想办法。”霍皖衣神情不动,头也未抬:“想什么办法,我已经尽力了。”“哪儿有这么尽力的,”莫枳道,“你多求求相爷,让我和桓勿言见一面,我现在见不到他,我是吃不下饭、喝不了酒,睡觉都不安生。”霍皖衣翻了一页,道:“我可听说你是成日吃着山珍海味,一天逛四五次花楼。”莫枳叹道:“是了,我就是在用这种东西抚平我内心的伤口……”霍皖衣道:“既然已经有办法抚平伤口,我还需要帮你想什么办法。”“我们还是不是朋友。”“不是。”原本想好的词句直接被霍皖衣这两个字给打回,莫枳一口气哽在喉间,既出不去,也咽不下,难受得他直拍桌子,手忙脚乱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闷下去才舒通郁气心火。莫枳心痛不已:“我们居然不算是朋友!那几日,我们亲密无间,我们无话不谈……我有一口吃的,绝不会忘记你,我连床都让给你睡!”但是、但是!莫枳的眼神满是幽怨,他哽咽道:“你好狠的心……”霍皖衣浅浅吸了口气。他放下书籍:“莫公子,你耽误我这么多时间,只是为了说这些?”“只是?”莫枳瞪大眼睛,“这叫什么只是!我要见桓勿言,这是天下一等一的大事。”霍皖衣道:“阮宣清虽然放了莫公子自由,但明面上的说法,是要用莫公子引出桓勿言此人,你现在还天天惦念着去见桓勿言,不是要带着他一起往火坑里跳?”莫枳道:“这不一样。”“何处不一样?”莫枳又斟了杯茶:“我可以偷偷去见他,阮宣清会帮我的。”闻言,霍皖衣挑眉笑问:“你们合作了?”莫枳脸上挂着点儿本就如此的笑意:“不然还能怎样,他见识不俗,虽说关了本公子一段时日,到底也是因为和那位刺史合作。现在有更好的合作对象,他自然要挑选合适的。你放心,这些事情阮宣清一个人就办得成,霍公子,霍大美人……你只需要帮我求求谢相就好。”把求来求去的事情挂在嘴边,像这种事很轻巧似的。霍皖衣无言了片刻,重新拿起书册,淡淡道:“既然莫公子喜欢求人,那还是自己去求罢。”“啊?”“自己去求不是更有诚意么,”霍皖衣道,“上次见到相爷时,莫公子也是妙语连珠,不知说了多少好听话。莫公子有如此大才,何不自己上阵?”他话音刚落,楼下陡然爆发出一片叫好声。那说书人一拍桌,猛灌一碗烈酒,又激昂不止地叙说起这跌宕起伏的故事来。楼下热闹非凡,楼上莫枳却闭紧了嘴巴。霍皖衣道:“莫公子怎么又不说话了?”莫枳道:“我无话可说,我说什么,我但凡有胆子去求谢相大人,我还在这儿求你做什么。”“原来莫公子心里明白。”语罢,霍皖衣掸掸衣袖起身,捧着书册道:“那霍某就先回府了。”“等等!”莫枳拧着自己的大腿,泪花滋溜而出:“真的要这么狠心吗?”霍皖衣似笑非笑地凝视他片晌。“莫公子,哭不出来也不用强求。”莫枳:“我是真的想哭,但是从小到大本公子都很坚强,实在哭不出来。”霍皖衣道:“不用去见桓勿言。”从袖中抽出一封信笺,霍皖衣将之放在桌上,道:“这是桓勿言写给你的信。今日出门来见你,也就是为了这桩事。”莫枳笑不出来:“那你不早说。”霍皖衣眉眼带笑,是个近似于恶劣的笑容:“谁让我一来,莫公子就直叹气呢。我想着自己说话是不中听的,自然就没有开口。”走出茶楼,天色已经渐暗。霍皖衣自从走出天牢以后就在相府里生活,如今的盛京究竟变化成什么模样,他却是头一回有时间来游逛观赏。他孤身一人走在长街上,行人与他错肩,两边渐渐新支起几家铺子,吆喝售卖着胭脂水粉,糖人小吃。路过某个熟悉的地点时,他突然停下脚步。仰首望去,曾经显赫高贵的侯府已不再是那片废墟,而是改换面貌,里面售卖着布料衣裳,看管店面的掌柜笑语晏晏,对着来往的客人热情招呼。“姑娘要不要进来看看?”那位年轻掌柜笑着喊,“姑娘这样好的人才,自然要配上适合的衣服,我们店里最近新进了两块布料,是从勤泠那儿买来的,盛京还只有我们才有呢!姑娘要不要试试?”那被她唤停步子的女子抿唇一笑,到底走了进去,认真挑选起来。踟蹰片晌,霍皖衣也动身,随着往来的人群走进了那家铺面。这家店只占了当年侯府一个角落的位置,却已比许多店铺都宽敞不少,里面摆放的布料繁多,花饰更是丰富,那掌柜忙得脚不沾地,一会儿应承那个,一会儿又同这个说话。虽说如此,脸上却不见丝毫疲态,反而很是欣悦。霍皖衣想,这也很好。安小侯爷如果还在,想着自己的家里变得这么热闹,肯定比谁都更高兴。他伸出手来,没有抚摸任何一块面料布匹,而是在墙上轻轻摩挲。隔着一段无可追溯的时光。他就算回忆过去,也想不出任何值得快乐的东西,他只觉得空虚。那位掌柜忽然从他身旁走过,回头道:“这位公子……想要买哪种布匹?”霍皖衣对上她的眼睛,轻笑道:“你们店里什么布料最得人喜欢?”掌柜便也笑着回答:“公子的话就说浅了,我们店里啊,最得人喜欢的料子不说十件八件,五六件也是有的,公子且随我来看看,若是公子也喜欢上了,那便是缘分。”她说完,忙领着霍皖衣走去一角柜台前:“四儿,将我们店里那几匹布料拿出来看看。”被她唤作四儿的女子展颜应是,手脚麻利地取出几匹布料,一一呈放在柜台上,供来人细赏。掌柜掩唇道:“这几匹布料价格不低,寻常时候也不会摆放出来,我看公子气度不凡,身上的衣物料子也绝非凡品,是以公子想看,我便也让它们出来见见客,还望公子不要见怪。”然而霍皖衣的目光落在其中的一匹布料上,久久未能移转。他隔着些许距离,指向那匹布料,低声道:“……这是六年前,西平州芊织坊出的料子?”掌柜讶然道:“没想到公子这般识货,是了!这就是芊织坊出的料子……您也知道,芊织坊的手艺巧夺天工,当年不知多少人为了一块布都要争抢呢!我们这店里还留着些布匹,却也没人能再纺织得一样……”霍皖衣道:“芊织坊自从被一把大火烧尽,手艺便就此失传了。”“公子知道得还真不少!”掌柜的叹了口气,语气里也有着几分惆怅,“是啊,芊织坊的手艺,莫说是在西平州,哪怕是在盛京,甚至放眼整个天下,怕也是无人可比的。只可惜芊织坊受了安侯府的牵连……”末了的几个字被吞了回去,只模模糊糊传出个大概,声响更是轻得近似于无。这种话要是放在先帝在时,但凡传出,不说是抄家灭门,自己的项上人头那是肯定不保的,好在如今已不是先帝的天下,新帝登基,百废俱兴,从前的事情如今再说出来,也至多是说了个人人皆知的隐秘,再算不得是会砍头的大罪。只是多年来的讳莫如深还是让她下意识住了口。霍皖衣的神情掩在散落而下的墨发里,让人看不清半分端倪。他伸手抚在那匹布料上,也没人阻止他,说些什么他赔付不起的糊涂话——也许是看他的通身衣饰,已断定他是付得起金银的贵客,自然不会有人阻拦。霍皖衣轻轻抚过片晌,抬起眼帘道:“掌柜在这里做生意,心里不会怕么?”他问得很隐晦,掌柜却明白他的意思,闻言笑道:“要是怕,就不会在这儿了。”霍皖衣低语道:“的确。”“这个料子……我全都买下,掌柜可愿割爱?”带着布匹走出这家店铺时,天色已是黑沉沉一片,街边亮起许多灯光。霍皖衣最后回望这从前的侯府一眼。他眼底深深,看不出情绪。却好似还裹着那年的炽热火焰,望进深处,还能看到于火中挣扎哭泣,哀嚎求饶的身影。……“阿霍。”他耳边好似又响起安小侯爷的声音。只是带着苦意哭音,让他想起那张满面血污又带着泪的脸。他见到安小侯爷的最后一面就是在大火里。那位娇惯着长大的侯爷一句痛也没说,只问他:“……我这么听话,陛下为什么还要杀我……?”那双眼睛太亮,火光闪烁着,顷刻就把所有都吞噬掉了。作者有话说:先帝:因为朕是昏君。霍皖衣:……先帝:朕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你,你不会生气吧。霍皖衣:……陛下,地府的信号是有点差,你的梗过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