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皖衣这三个字,已不是什么太过锋利的刀,让人胆寒的刃。众人看他的眉眼面貌,并无从知晓他究竟是真的霍皖衣,还是仅仅同名同姓而已。但无论如何,朱易才的反应都堪称心虚。这种背后说人坏话却遭到对质的情况,朱易才从来没有遇到过。也许这得益于他以前都是顺风顺水。看不顺眼的人,背后编排几句,多的是人顺着他的话来说,只要那人咽下这口气,吃了暗亏,他便能得寸进尺,一步近一步,将这人逼得无处容身。从进入书院开始,朱易才以这种背后编排人的手段,赶走了许多家世微弱的学子。他凭着自己家中小有资产,每每都顶着才子的名头游走周边,渐渐的,在勤泠州,他还确实有了些名气。原本以为他进入盛京之后依旧会顺风顺水。可撞上的同乡梁尺涧,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以往他说什么,旁人只知附和,夸赞他有通晓天地之能,可是在梁尺涧面前,他言语出错,就会被指出,要求改正。他稍显放浪,便被说无君子之风,应谨言慎行。朱易才就不明白了。这梁尺涧到底是他爹还是他娘,要管他这么多东西?更何况在他看来,梁尺涧入盛京之后,结识了那另外的学子之后,便对自己冷漠不少。上次他主动请客,梁尺涧却与他谈的是什么文兄有大才。朱易才只想——我呸!不过是和他一样捧高踩低的人。还装成个正人君子的模样。真要说来,还不如他这个小人呢。朱易才虚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霍皖衣片刻,他冷笑着站起身:“好啊,你就是那个霍皖衣,怎么,拿了小试头名,你倒是很得意啊?哟,这梁兄还帮你说话……你们这关系,啧啧……”梁尺涧跟着走下马车:“朱易才,还望你谨言慎行。”“谨言慎行……哼哼,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你且让大家看看,想想,揭榜之日,你们两人坐在同一个马车里,哟——这马车也没有多宽敞嘛。”朱易才好似自己看到了似的,煞有介事道:“两个人坐一块儿,那是胳膊挨着胳膊,大腿贴着大腿……哎唷哎唷,这可真是太亲密了!”阴阳怪气得很。梁尺涧确实是个君子,这种胡说八道败坏他人名声的言语,对于梁尺涧而言,更是污言秽语,光是听听,便觉得耳朵受到了侮辱。他冷着脸:“朱易才……你……”“这位……朱学子,”霍皖衣忽而开口,眉眼间凝着几分笑意,“听你的意思,你倒是个心直口快,耿直赤诚的好人。这般说来,朱学子定然是素有文采,品性高洁,不屑与那些势利小人为伍。”漂亮得如同那张脸一般的嗓音缓缓响起。每说一个字,朱易才的背就不自觉挺直一分,语气傲然:“正是!”霍皖衣道:“那霍某便有一事不解了。”朱易才问:“你有什么不解?”“既然朱兄文采斐然,品性高洁,那今日的排名榜上,朱兄不说名列第一,也该屈居第二罢?”顺着他的指尖,朱易才抬头看向不远处的红榜。朱易才涨红着脸:“……文采、文采这种东西,岂能用排名来定高低!”找到借口,朱易才立刻又道:“且让大家评评理,自古以来,多少诗圣词仙才华横溢,却与科考无缘……这凡事皆讲求缘分,有时运气稍差,不能证明什么。”“哦?”然而霍皖衣神色不变,泰然自若道:“如此说,朱兄排名不高,文采却还是力压群雄,比榜上的任何一人,都更有才华?”朱易才道:“我可没这么说!”“那我便不懂朱兄的意思了。”朱易才道:“我在说我自己运气不好,可没有说是别人文采不行。”“如此,”霍皖衣漫不经心地捻着指尖,淡淡道,“朱兄的意思,是他们都是运气不好?”他好似设下了个陷阱。朱易才自觉不是个蠢人,自然不会轻易就跳进这陷阱里。只见朱易才面带得色,倒是掸掸衣袖,略一拱手,做了个十足的君子派头:“诸位……我等都是递过引荐信,得了允准方走入学府的人,既是身家清白,亦多有风采。能踏入学府大门,参与小试者,哪怕落榜无名,亦是读尽圣贤书,值得我等敬佩。”“霍兄,霍头名,你说得天花乱坠,不过是想让朱某出丑,可朱某行端坐正,俯仰无愧天地,更无愧他人!今朝你言辞犀利布下陷阱,却没想到我一身正气,绝不轻易受你算计……”朱易才越说越是沉浸,他细长的眼睛勾起,形成个不甚良善的笑容。“我等都是苦读数载,愿以满腔热血为黎民百姓谋福祉,纵然榜上无名,或名次不高,也不曾减少一丝一毫为国为民的大善之心。运气好或不好,文采高低如何,那都是世人的评判,既然生而为人,但求问心无愧!”话至此处,理应有所喝彩声。可是朱易才拂袖挺身,袖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直到垂落在侧,也不听任何人喝彩。他与霍皖衣隔着这段距离对望。霍皖衣似笑非笑的神情渐渐变成笑面,却格外意味深长。霍皖衣道:“没想到朱学子竟是如此舌灿莲花、高情大义之人。”朱易才觉得哪里不对。他皱着眉头,张开口,就快脱口而出一句不是。但是话到喉间,朱易才又以为这才是真的陷阱。他拿捏不准到底哪个可能是陷阱,干脆闭了嘴,死死盯着霍皖衣。霍皖衣叹道:“可是朱学子未免太过糊涂。你又说梁兄非君子,捧高踩低,枉读圣贤书,又说能踏入学府的人,都是身家清白,颇有文采。你既不看榜上排名,又为何先来发问?”声音一顿。再出声时,其铿锵有力,字句清晰:“我虽为榜首,一字未言,不曾评判任何人。你,朱易才,却对我肆意编排,污蔑我之名声。你,嘴上冠冕堂皇,心里肮脏至极,我与梁兄结交,在你口中,便成了另有私情。”“难道天底下的人都只能与你朱易才相交,否则便是捧高踩低?难道天下间的所有学子都需唯你马首是瞻,否则便是枉读了圣贤书?难道你不曾与人共乘一车,你不曾与人论天说地?”朱易才:“……你——”“我什么?”霍皖衣冷笑,“我身为一榜头名,在你朱易才眼里,不是踏入学府的都身家清白,文采不俗?那为何在你面前,我却被你字字句句侮辱轻蔑?”“你品性高洁,见到友人相交,却要污蔑别有私情。”“你文采不俗,旁人胜你许多,你只字不提,推脱于运气。”“你说自己读圣贤书,如今天子脚下,你大放厥词,乾坤郎朗,岂能只你说什么算什么?朱易才,你若疑人文采,自可一试高低,你若疑人品行,大可以身为镜。而你,两唇一碰便是诋毁之词,当面尚且如此,背地里又该如何过分。”“如果朱学子当真觉得自己俯仰无愧天地,无愧他人,”霍皖衣昳丽容颜下的笑容竟不显艳丽,衬着他白皙肌肤,反而有几分鬼魅,“不如我们桩桩件件事都在今日说清。免得朱学子说我等没有容人之量,眼高于顶。”他言语如此,朱易才左顾右盼,见周遭人群投来的目光隐隐有些打量,深觉受辱。可真要他大大方方直言反驳,他却更怕被霍皖衣挑出别的错误。朱易才耸着肩,满脸通红,结结巴巴道:“你、你还说、说我!你你你不还是、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话音刚落,人群里忽然传出一声惊呼:“是刘相!”所谓天子脚下,盛京之中,俗语来讲,扔块砖头砸中十个人,八个是皇亲国戚,堂堂丞相停轿街边,也算寻常。在这人来人往街头,偏有一处里里外外围了这么多脑袋,自然吸引了刘冠蕴的注意。落了轿子,刘冠蕴在侍从的搀扶中走出。人群自然而然为他分开一条道路,躬身行礼,压低的身形并成一排,也算赏心悦目。刘冠蕴行近了,目光在梁尺涧的身上一扫而过。最后停在霍皖衣的脸上。刘冠蕴的表情不喜不悲,可谓冷漠:“什么事,让你们在这儿站着。难道见过名榜,尔等都落榜了?”他的语气不重,却无人敢答。过了片刻,一个学子大着胆子应他:“禀相爷,并非如此……”刘冠蕴道:“那又是为何?”那学子没料想竟能得到一朝丞相的耐心问询,面上颇有些受宠若惊,当即将身躯压得更低:“……禀相爷,此事是这样……”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已明。刘冠蕴微微皱起眉头,看向抖如筛糠,几乎要站立不稳的朱易才。“……这位朱学子,”刘冠蕴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你读圣贤书,可曾读过一句话,君子坦****,小人长戚戚。”只此一句话,就决定了朱易才的将来。朱易才再也支撑不住,软膝跪倒在地,他低着头,攥紧的拳头青筋毕露。“学生受教。”是咬着牙应出声来。作者有话说:莫少:这个时候不应该是谢相来吗,怎么是刘相。刘相:怎么,是我,不满意?莫少:……刘相笑眯眯:霍大人,许久不见了。霍皖衣:……小陶:这就打脸完了?谢相:没有。小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