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得很轻。霍皖衣跟在谢紫殷身后且走且停,满园月华清清,照影一泓粼光。沉默片晌,霍皖衣道:“相爷怎么来了?”谢紫殷道:“我若是不来,岂不是看不到霍大人这般狼狈的模样?”“我以为是相爷想我了。”霍皖衣眼中带着点儿笑,“毕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与相爷也有许久未见了。”谢紫殷停下脚步,回首看他:“是么?”顿了顿,谢紫殷又道:“还未恭贺霍大人小试得获头名。”未必人人都能将话说得极动听。可谢紫殷说了。霍皖衣便将它当作世间最动人的夸耀赞美。他问:“那相爷会不会奖赏我?”谢紫殷静静看他:“以霍大人的才智,也许不该由我来奖赏。”霍皖衣转而道:“你打算如何料理朱家父子?”谢紫殷反问:“你觉得我该如何做?”霍皖衣道:“……如何做都好,只要相爷心情舒畅,那他们有什么下场,都是值得的。死而无憾。”“他们未必觉得死而无憾。”“只要我们这样想就好了,”霍皖衣神色淡淡,“再者说,在此之前,不知道朱易才折磨多了多少人,他犯的罪足够他接受任何一种惩罚。”谢紫殷道:“说得不错,霍大人的觉悟,倒比我想象中更深刻。”霍皖衣轻笑:“相爷话里有话。”“我从来都话里有话。”谢紫殷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带着他继续游逛这座小园。“只看霍大人到底要不要听,又是否愿意听得懂。”他意有所指,霍皖衣眨了眨眼:“在相爷眼中,难道我就没有听不懂的时候?”谢紫殷唇边好似勾起一点笑意。不甚明显,且极短暂,他看着前方的路,不曾偏过头来:“霍大人何必妄自菲薄。”霍皖衣移转话题,问起:“敢问相爷近些时日有没有好好喝药?”谢紫殷道:“如果我说没有呢?”霍皖衣答:“我也不能对相爷如何。”谢紫殷道:“那么有或者没有,并无区别。”霍皖衣道:“有区别。”他凝视谢紫殷的侧脸:“我的心会有区别。”又是个艳阳高照的天气。梁尺涧仰头望着府邸门口的牌匾,叹道:“……谢相大人,真是好大的手笔。”霍皖衣道:“相爷说他这是惜才。”“谢相大人都这么说了,还有谁敢说另外的话?”梁尺涧含笑道,“我倒是羡慕霍兄,能住上这么宽敞的宅子。”他神情自在地开着玩笑:“早知如此,我便该头悬梁、锥刺股,不考上头名誓不罢休——这般,说不定谢相大人也惜才爱才,看中我将来不可限量,也白送我这么大一个宅子。”霍皖衣道:“现在也为时不晚。”梁尺涧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摇头:“这就算了。我连小试的头名都拿不下,更何况大试殿试?人还是要知足。”霍皖衣道:“那这座府邸……不如我也分梁兄一半?”左右无人,梁尺涧却后退了半步:“我不敢要。”霍皖衣道:“既然相爷将这座府邸赠给了我,那便是我的,我要分给梁兄也无妨,梁兄何必害怕。”梁尺涧仍是摇首:“将来过了殿试,霍兄就是要入朝为官的人。这座府邸将来就该是霍兄一个人的,就算我敢接下这一半,朝堂上的悠悠众口,无数弹劾,可都不会允许。”“和梁兄相谈,总是让霍某觉得新奇。”“新奇在何处?”“梁兄是聪明人,亦是不装糊涂的聪明人。而霍某见识过太多装糊涂的聪明人,装来装去,连自己究竟是聪明还是糊涂都分不清了。”“我自小到大都还算聪明,”梁尺涧难得没有谦虚,“因为我明白,我不能做个蠢人。我可以谦虚谨慎,却不能真的一事无成。”霍皖衣静了片刻。他亦轻笑出声:“我与梁兄缘分匪浅。”“……因为我自小到大,明白的,也是这样一个道理。不过,我未能明白什么是谦虚谨慎,我只知自己必然要成就大事业,绝不可一事无成。”一双手轻轻抚摸着那块牌位。有人急匆匆行来,踏入屋中:“……陛下,邹承晖死了。”“他身后牵扯甚广,却只露出了冰山一角,就这样死了,实在可惜。”叶征将牌位放回供桌,顿了顿,又道,“他供出来多少?”罗志序咽了下口水。——“全部。”“全部?”“是,不知道是因为什么,那位莫公子见过他之后,他便把所有的事情都供了出来。包括证据,也一并交出,现在万事俱备,就等陛下决断了。”叶征晃了下神。他失笑:“没想到朕的天下,竟有这样的能人异士……莫在隐生了个好儿子。”罗志序道:“那陛下的意思是?”叶征道:“莫要惊扰任何人,此事只告知刘相谢相两人即可。另外……朕听闻,霍皖衣此次小试得了头名?”罗志序的神情有片刻古怪。他垂首道:“确实,但……”“罗卿直说便是。”叶征走回桌前坐下。罗志序道:“他的这个头名,是刘相亲自点的。”叶征道:“如此,那便是他的文采就连刘相也很喜欢。”“……陛下!”罗志序踟蹰片刻,还是道,“这难道不是刘相为了讨好谢紫殷——”“不是。”叶征打断他的话语,双眸静静凝视着他。“罗卿,不是。绝对不是,也一定不是。”罗志序不甘心地追问:“为什么不是?刘相知道霍皖衣的身份,他亲自点了霍皖衣做头名!本来谁是头名,他们都还未定,可刘相一到,就定下来了!陛下……”“因为他是刘冠蕴!”叶征皱眉大喝,明黄衣袍耀眼,发冠垂落的流苏轻晃,一眼望去,天子的威严展露无疑。罗志序悚然一惊。他绷住嘴唇,依旧很不服气的样子,却没有再多说,只是往后退了半步,深深往下一拜。叶征道:“他是刘冠蕴,他绝不会做这种事。罗志序,如果在你的心里,连刘相都不值得信任,那天下间就再也没有能信任的人。如果在你的心里,刘相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谢卿,那么朕,就这么可悲么?”他用词太重,罗志序惊愕不已,慌忙跪下道:“臣绝无此意!”“……朕一步步走到今天,仰仗的不是自己,而是所有愿意相信朕的人。无论是刘相,还是谢卿,他们绝无二心,而朕,也永远不会怀疑。朕不会是先帝,众叛亲离,昏庸到天下间所有人都恨不得他死。”“朕永远都不会是先帝,朕只会是自己。”罗志序张着嘴,迟迟无法言语。叶征凝视他许久,侧过头去,叹道:“你退下吧,谢卿……邹承晖的事情,交给谢卿罢。”“陛下——”“朕很生气,”叶征说,“这些时日你太过分。谢卿没有真的与你计较,可是朕,现在很想与你计较。”他的语气很平静。可这出口的每个字,于罗志序而言,都是不容拒绝。见思斋里静了许久。罗志序面露颓丧,哑声道:“臣……遵旨。”眼见着罗志序缓缓退步离去,叶征又道:“不要让朕太失望。”静夜小弦月,秋风吹露台。霍皖衣坐在廊前,抬头看天边弯月,手指摩挲着自己指尖的淤青。明日便是大试,近在咫尺。他一步步接近朝堂,终将再度回到权利中心,在文武百官中徘徊算计,去争那一点点让他立足的利益。这是他所求的么。霍皖衣想。而他更加坚定——这就是他所求的。说他野心太多也好,说他永不知足也罢,霍皖衣就是这样的人,他从前不知贪婪为何物,于是被先帝教导,人必然贪婪,没有人不存在欲望。而他尝到贪婪带来的好处,就此一发不可收拾。什么都想要,什么都不想失去。即使命运在冥冥中赐予他无数种折磨,看得见的,亦或看不见的,他都一并领受。他从来都是别无选择。夜风吹了一阵又一阵,霍皖衣起身,倚靠着廊柱合上了双眼。他在无声静谧的夜里数过去了几阵风。这般安静。相府里香炉轻烟袅袅升腾,依然万籁俱寂一般。谢紫殷一手撑颌,叹道:“陛下就这么将事情又交给了我。”“罗大人,你怎么连这种机会都把握不住?”罗志序脸色沉沉:“你不想要可以交还给我。”谢紫殷道:“我不想要,可这件事情是陛下亲口说要交给我,若我说不要,岂不是在抗旨?”罗志序道:“你既然要领旨谢恩,就不用说这些话。”谢紫殷讶然:“领旨与否,是我的事情,我说这些话,更是我的事情。既然都是我自己的事,为何我不能说,还要来看罗大人的脸色。”“谢紫殷,你别太过分!”罗志序怒喝出声,想到什么,又紧绷住了唇。谢紫殷将手中书册扔下,淡淡道:“是么。说过分,我远可以比罗大人以为的更过分。不要再三挑衅我,这是我对罗大人的忠告。”作者有话说:新帝:朕是好皇帝,谢卿刘卿都很好。罗大人:那我呢QAQ新帝:……呃。小陶:我证明谢相一直都在喝药。谢相:喝药有用么?小陶: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