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大试,盛京城中细细密密下了场雨。这雨势不急,凉丝丝的,落在霍皖衣白皙的手腕,飞溅出几滴雨珠。进了广学府,不再有雨滴落下,领路的官兵神情肃穆,照旧将霍皖衣带去了昨日的那间考室——不同的是,霍皖衣昨日是在此处答题,今日,他要留在这里,等候考官们的召见。这却是件很考验运气的事。因为一个人的文采如何,见识高低,观其所作文章便可窥得一二。然而文章才华,不过是沧海一粟。寻常人能与为官者相对而谈,更能谈笑风生的,难之又难。心性高低就需由此来看。但有的人也许偏巧今日就不好运,作答时稍有不慎,便有可能满盘皆输。这桩事如此考验运气——霍皖衣偏偏是运气不佳的人。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坐在考室里的座椅上,十指交叉着,做了个与谢紫殷的习惯完全相同的动作。而他只等了半盏茶的时间。随着前来传唤他的官兵走在廊间,霍皖衣摩挲着手指,心想前一位学子若非是文采斐然,就应是表现欠妥,否则断不会只用半盏茶的时间——快得霍皖衣都还未细细思考什么别的问题。他这般想着,仰头看了廊外。飞雨漫天,晶亮的雨丝从他眼前滑过,无声无息的坠落在地。领路的人停下脚步。霍皖衣浅浅吸了口气,他整理好衣衫,踏步走进。这是个很普通的房间。没有金子堆砌,没有华贵摆饰,只是摆放了几张椅子,考官们就端坐其上。无数学子的将来就寄托于此处。可它平平无奇。霍皖衣的目光从上座的考官脸上扫过,他躬身施礼:“学生霍皖衣,见过诸位大人。”说来他已有很久没有这样对官员施礼。往常都是旁人谄媚恭维他,远远见到他,不是避开,就是急匆匆追来行礼。他一直都是在帝王面前低头。如今兜兜转转,又像个寻常人般低头施礼,倒让他有些新奇。他的礼节自然挑不出错处。左手边的考官沉声道:“起身,免礼。”霍皖衣便直起身子,先仔细看了眼那位出声的考官。大抵三十岁的年纪,面白无须,一双眼睛也正在细细打量他。对上霍皖衣的眼睛,这位考官也没有觉得冒犯,反而微微颔首。“你叫霍皖衣?”坐在最中间的考官低声发问,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霍皖衣看他一眼,恭敬道:“回大人,正是。”这位考官无疑就是此次的主考官了。他的年岁要比方才的考官大上许多,留着胡子,双眸有些暗沉。和霍皖衣对视了片刻,主考官道:“你与一人同名同姓,不知你是否知晓,又如何看待此人?”这个问题让另外几位考官都皱起眉头。“张大人,这……怕是问得出格了罢?”“是啊,张大人,换个问题吧!”“此次是大试,我等不可马虎,更不可出错,张大人问此等问题,是否有些张扬了?”“张大人,换一个吧……”不赞同的声音此起彼伏,这位张大人却不为所动,双眸紧紧盯着霍皖衣,不愿错过他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而霍皖衣并不觉得如何。他确认自己不认识这位张大人,不曾见过,也没有打过什么交道。但霍皖衣不会天真的以为张大人口中的问题,就是普通的问题。张大人确实是在问,也不在乎自己是否出格,之所以问,有可能是不喜欢霍皖衣,所以连带着对他也没甚好感。也有可能是对他本身就不喜欢。无论从哪一面来看,霍皖衣想,今日的考试,都不是那么容易能够过去。他道:“回大人,学生知晓有人与学生同名同姓,但此人究竟如何,学生未曾接触过,故而不敢妄言。”他答得诚恳,但给出这个答案,就如同没有回答。张大人皱了眉头,还要再说,坐在右边的考官抢先道:“霍学子风姿仪度不凡,可曾想过将来为官,应当如何?”霍皖衣道:“百姓所思,则我所思,陛下所忧,则我所忧。”他又答得好听。至于是真是假,又有何重要呢。然而没有人再问他问题。因为主考官张大人直接道:“本官不同意取用此子!”“张大人这是何意?”一位考官讶然不已,“才将将开始,张大人怎么就不同意了?”“还请张大人三思。”“张大人……上一位学子,您说太过迂腐守旧,不同意便也罢了。现在这位霍学子还未答多少问题,您就直言不用,是否该给个让我们信服的理由?”“是啊,张大人——”张大人一拍扶手,怒道:“本官说不许就是不许!”那双眼睛重新落在霍皖衣的脸上,目光挑剔:“这个霍学子,长相太过艳丽,不适合在朝堂,只适合去别的地方。”这句话说罢,屋中一片死寂。张大人似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错话一般,又道:“为官之人,要的是真才实学,实事求是。纵然话语再天花乱坠,不能好好做事,就不该算是一个好官。”“霍学子有没有真才实学本官不知,但霍学子的几句言语都敷衍、虚伪至极!且本官以为,霍学子以这样的长相做官,根本镇不住自己的下属,不仅如此,他与霍皖衣同名同姓,难保不会多生事端。”张大人做了决定,如今说话,不过是看在几位考官的面子上,讲了理由。因而他说完,又道:“所以本官不愿取用此子。”手一伸,张大人拿了本册子,当着诸位考官的面,将霍皖衣的名字用朱笔划去。“张大人……你这!”“这也太过武断……”一位考官低声。然则他们谁也没有多说。最先出声的那位考官面露复杂,对霍皖衣道:“……这位学子,请离开罢。”霍皖衣自始至终都没有多少话语。哪怕是张大人也当着他的面,将他的名字划去,他的神情也没有半分动容。他既不制止,也不为自己辩解。过了片刻,霍皖衣道:“学生明白了,谢过诸位大人指点。”语声落下,他依旧躬身施礼,缓缓离去。雨已经停下。霍皖衣走出广学府的大门,正要回府,却见许多学子聚在一处,不曾离去。不仅如此,他还在人群中看见了面红耳赤的展抒怀。若他见到的都是陌生人,必然不会停步。偏巧他看见的是熟人,还是个寻常时候不是那么容易见到的熟人。霍皖衣向人群走近了,便听到展抒怀嚷嚷着:“那这个张大人也太过分了!他这样的人怎么能做主考官?”竟好似在仗义执言。霍皖衣讶然道:“展兄,你怎么在这儿?”他一出声,周遭的人都看向他,目光里或多或少带着些惊艳。展抒怀闻声看来,瞪大眼睛:“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问完,展抒怀又道:“你不会也这么倒霉,分到了那个张大人做你的主考官吧!”……确实如此。此次大试,主考官并非只有一人,因为要当面考校的人数太多,朝廷特意给每个学府划分了六位主考官,等同于此次大试,单是广学府中,便有六个主考官。而霍皖衣的运气实在糟糕头顶。他遇见的主考官是张大人。坐下来时,展抒怀先叫了两盘炒菜,他们在街上撞见,人多眼杂,展抒怀干脆将霍皖衣带来了这家酒楼,单独开了个雅间。展抒怀一边摇着扇子一边道:“我才做完一桩生意,刚巧路过了广学府……本来是路过的,但我却听到几个出了门的学子在抱怨。”“说什么那个张大人脾气很是古怪。有个学子,因为回答问题时稍微慢了一点儿,就被那张大人说什么不够机敏,直接把名字给他划了!”“还有个学子,因为脸上有颗痣稍显大了,那个张大人就说他长相有缺陷,不允他通过!嘿,你说这人怪不怪,别人小试都进得去,那颗痣真要不对,还有他大试的机会么?”“这还不是最离谱的!”展抒怀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喝罢,摇扇继续:“最离谱的是另一个学子,他被划掉名字的理由,是他进屋子的时候,是先说话后行礼!”“这张大人真的太过分了!”展抒怀道,“这是大试,是科考,又不是他给自己家选女婿,挑这么多似是而非的错,他是想做什么?”霍皖衣亦在沉思。趁他思索的时候,展抒怀默不作声为他倒了杯水,等热菜一上桌,更是殷勤地夹了几筷子菜放到他碗中。霍皖衣回过神时,展抒怀正夹着一只鸡腿放在他碗里。“……你怎么这么殷勤?”“因为你要做大事了。”“我怎么不知道自己要做大事?”“怎么可能不做!”展抒怀睁大眼睛,“你名字都被划了,还一点儿也不着急,肯定是心里早就有打算了!”“其实我没有。”展抒怀:“……那你这是?”霍皖衣十分无辜:“如果不能做官,那我就回去做谢相夫人,难道不好?”展抒怀:“……”作者有话说:张大人:你左脚先迈进门,我觉得不行。考生:?霍皖衣:长得好看是我的错?谢相:不是。展某:为什么有的人可以吃软饭却要搞事业。(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