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城阙,天子脚下,笙歌悠悠曲调鸣,往来人群不息。科考乃是天下学子毕生追求,多少人为此耗尽钱财血泪,只因它能直达天听,有改命换貌之能。再穷困潦倒,一朝名誉盛京,便是天翻地覆的变化。可是这一次的科考却出了个天大的丑闻。主考官张其然,自作主张,以一己之力,划去了半数学子的名姓,断绝了别人再进一步的可能。其中就连小试头名霍皖衣也未能幸免于难。正因一榜头名都被这般划去名姓,才更让天下学子齿寒愤懑。虽讲说文人相轻,但这种轻,不在于蔑视轻视他人文采,更不能因为这四个字,就令真正富有大才的人明珠蒙尘。然而张其然的所作所为,无异于是在使明珠蒙尘。这既是在侮辱霍皖衣,更是在侮辱天下间所有的文人士子。一时间群情激愤,大街小巷都开始流传着关于张其然的歌谣,还有好事者将张其然编入了故事里,让他被其中主角揍得鼻青脸肿,哭爹喊娘,没有半点儿朝廷大臣的模样。“刘相大人!”张其然一把骨头老得也与刘冠蕴不分伯仲,现下他跪在地上,哭得涕泪横流,狼狈不堪,倒让刘冠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下官早就想要告老还乡,是陛下信任下官,任下官做了科考大试的主考官……下官从未想过此事会变成如此啊!早知道,借下官十个胆子,下官也不做这种事了!”张其然哽咽不已,脸色有几分苍白:“下官、下官划去这些人的名字,并非出于私心,而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为陛下考量,为朝廷考量,所以下官才会划去他们的名字!”他们同朝为官,谈不上有几分交情。张其然是身处边陲的小官,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皇帝的面,就连佳节宴会,他也不能得到一张请柬,只能在四方恭贺的时候,老老实实对着盛京的方向叩拜。而刘冠蕴从高中状元开始就是个京官。他一生都没有走出过盛京,始终在权利洪流的中心,官拜一品,引人艳羡。但他们还是认识了很长时间。刘冠蕴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想帮你,而是我帮不了你。”张其然道:“刘相大人,您是陛下面前的红人,您说的话,陛下一定会听……下官如今是个罪臣,实在没有脸面去面对陛下……大人看在你我也算共事多年的份上,便在陛下面前替下官美言几句,好让陛下知道,下官自始至终做这些事情,都是为了陛下!”刘冠蕴道:“你如果真的为了陛下,就不该做这种显而易见的糊涂事。”“下官的确糊涂,”张其然毫不迟疑地接话,“可是下官若是真的心里存着坏心思,想要破坏此次的科考,那下官不该做得更隐秘些么?又岂会做得这么明目张胆……”“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会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刘冠蕴缓缓开口。张其然道:“……难道刘相不相信下官?”刘冠蕴深深看他一眼,忽然抬手指向窗外的树枝:“你知道这棵树栽种在此处多久了么?”张其然摇首。刘冠蕴道:“从我高中状元的那年起,这棵树被我栽下,我天天看它,期盼着我在朝堂上,亦能如它一般经受风吹雨打,依旧日日茁壮。”但是时光蹉跎了太多东西,树在阳光里,也还是会被风吹,被雨淋,见识雷电,被不断摧折。它现在好好儿地站在这里。可它经历过的一切不会被抹去,它见识过风雨雷电,正如他在波谲云诡的朝堂,见识过人心易变,背叛出卖,反目成仇,比比皆是。“所以我如何相信你?”刘冠蕴叹息,“我已不在当年。”他已不是当年那位年纪轻轻的状元了。好比先帝也不是他当年在画舫上遇见的高太子。人都会被时光改变。张其然从喉间溢出更多的哽咽:“刘相大人,刘兄,只有您能救我了。您就算不相信我,也要想是否有万一的可能……我若是冤枉,您此时不愿施以援手,日后莫不是时时刻刻活在悔恨之中?”密信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扔进炉中。火舌吞食而来,不出片刻,便将这封信笺燃烧成灰。“这么能说话,怎么还做得出这种蠢事。”谢紫殷擦了擦指尖道。霍皖衣道:“也许是对我一直有所不满。”谢紫殷道:“你在盛京这些年,难道手伸得这么长,还能妨碍过他?”霍皖衣沉吟片晌:“先帝很少过问牧州的事情。”“那你的手也伸不过去。”谢紫殷倒坐下来,靠着高枕。霍皖衣道:“但我总觉得这位张大人是故意划去我的名字。”谢紫殷道:“所以你认为他和你有仇?”霍皖衣道:“纵然没有仇怨,也该对我有所不满。譬如我也可能杀过他的哪位知己兄弟。”“霍大人手里沾的人命不少,”谢紫殷轻笑,“这是否算报应一场?”霍皖衣揭开熏香炉的盖子换了支线香:“相爷说是,那就是了。”谢紫殷指尖摩挲着扇柄:“他和你没有仇怨。”“哦?相爷何出此言?”“霍大人睿智绝伦,这种小事还需要我来说明?”“……相爷言重了,”霍皖衣偏头看向他,“张其然和邹承晖有关系?”谢紫殷道:“是,也不是。莫公子倒是钓出一尾出人意料的鱼。”“那依相爷的意思,他们有着关系,却不是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而是与他们有关系的,是同一个人?”谢紫殷淡淡笑起:“我便说霍大人睿智绝伦,不过三言两语,你就什么都猜到了。”霍皖衣道:“他们和谁有关系?”谢紫殷顿了顿:“不知道。”“不知道?”霍皖衣倾身凑近,在他唇前停了片晌,低声道:“抓不住么?”谢紫殷眼底光华流转,如水月流萤:“你猜?”霍皖衣道:“我连科考的名额都丢了,哪儿还有心思猜更多东西。”谢紫殷道:“可霍大人看起来心情尚佳。”霍皖衣道:“因为相爷和陛下快要做成一件大事。”他的话语似乎意有所指。谢紫殷挑眉:“什么大事?”“一直以来我都有个问题,陛下要大开科考,本不用这么麻烦,这种造福天下学子的好事,自然是多多益善,哪怕有些许变化,只要能给更多出人头地的机会,前赴后继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他干脆倚在谢紫殷的肩侧,贴在人耳边道:“但是陛下好像将这件事做得太困难……为什么呢?因为陛下想要的不是这样的科考,陛下想要更多。他要走一条很可怕的路,所以为了走这条路,就要先走一些看似寻常的路。”“我猜……”他意味深深,“你们早就知道张其然心怀不轨,才会把他从牧州召回盛京,甚至不顾他的学问高低,直接就下旨让他主考科举。”谢紫殷偏过头来,与他四目相对。“霍大人还猜到了什么?”谢紫殷笑着发问。霍皖衣道:“你们想借着此次的机会,取消大试,再行一次科考。不过这次的主考官,会有谢相、刘相……以及所有陛下能信得过的官员。我说得对么?”谢紫殷道:“我若说你说得不对,你也不会信了。”霍皖衣眨了眨眼:“那就是我说对。”谢紫殷把玩着他垂落在侧的头发,懒懒道:“你说得对……陛下不会放心将这次机会放手于他人,势必要让我们这群‘心腹’为他挑选人才,真正做到取贤用能。”“所以从一开始,这个大试就不会完成,”霍皖衣道,“所以科考的方式才会如此与众不同,启用的官员更是前朝官员占据多数——这一环扣一环的算计,只因为陛下不是个嗜杀的暴君,他兵不血刃,既是自信,亦是仁慈。”这就是新帝与先帝最大的不同。他们对待人与事,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与选择。累累白骨之上的皇位,有人将之占据,信奉其是无上的权势,可以为此付出一切代价。有人将之当作责任,认为身居高位,便要为万民谋福祉,为太平天下殚精竭虑。霍皖衣出神了片晌。直到他被谢紫殷掐住下颌,被迫仰首,他回过神去看,眼睛里隐隐倒映着一幅俊美的皮囊。“……相爷怎么了?”他无知无觉般问。谢紫殷道:“我听霍大人说了这样一番长篇大论,怎么,你很欣赏陛下?”霍皖衣往前靠近,挟制下颌的手微松,他顺势贴进谢紫殷的怀里。他看不到谢紫殷的神情,于是能放心大胆说话:“没有相爷,陛下的局又怎能设计得这般巧妙?是相爷偏宠我,才会让我发现端倪,我对陛下是欣赏,对相爷才是真情实意地佩服。”谢紫殷执着折扇轻轻拍在他腰间。过了片晌,他听到谢紫殷似笑非笑地反问:“哦?原来霍大人也有真情实意呀?”作者有话说:张大人:意思你们也不想把这科举干好,我在送死呗。新帝:对咯。王爷:你真是个老6啊。谢相:我老婆好香。新帝:你什么毛病。小陶:?小孟:?莫少:(举手)我也想闻闻!展某:(跪地)(磕头)莫少……棺材已经为您选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