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一甲三人名次初定,谁是真正的状元,亦要由帝王钦定。叶征高坐龙椅之上,将三人的试卷一一看过,目光凝在探花的试卷上片刻,呢喃道:“……文子卿?”内侍立时躬身应答:“回陛下,此人乃是勤泠人士,虽家世不显,在文人士子中却有些清誉。”叶征又看向另一张。“……这梁尺涧的名次……”他语意不明,也不知是觉得名次太高还是太低。内侍道:“是谢相大人提上来的。”原来是谢紫殷的意思。叶征轻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刘卿啊刘卿,棋差一着啊。”秋日气爽,殿试已过三日,今朝便是鲤鱼跃龙门,金殿传胪的大好时日。霍皖衣身着公服,与梁尺涧、文子卿两人错落而立,鼓声动时,跪地俯首,叩拜施礼,身后遥遥一堆人影。迎着含元殿长长陡峭的台阶,帝王坐于殿中,左右两侧站列官员。叶征抚着龙椅的扶手,沉声唱名。遥遥远远含元殿,内侍的声音高高传至:“宣——霍皖衣入殿觐见!”八个字,决断了本朝第一次科举的结局。霍皖衣扬声应和,起身,与梁尺涧对了片刻眼神,方撩衣上行,一步步踏上金阶,往人世间权利汇集的至中心走去。含元殿。作为先帝的宠臣心腹,霍皖衣权倾朝野,合该对这里十分熟悉。然而并不如此。对于含元殿,霍皖衣可说是陌生。他是先帝见不得光的一把刀,自然身处黑暗。赴早朝,踏入含元殿的次数,可谓屈指可数,趋近于无。如今他未变名姓,未换容貌,正大光明以殿试头名的身份踏入殿中,如时移世易,沧海桑田之变化,令他心生感慨。“霍皖衣……拜见陛下——”他面见帝王,垂眸不直视天颜,跪地叩拜,起身拱手持礼,其气度泰然,叫诸多官员不由侧目。最叫人好奇的莫过于谢紫殷的态度。世人皆知谢相有从龙之功,简在帝心,为天子心腹,能求得的东西不胜枚举,堪称是只手遮天。其权柄之盛,当世罕见。然而谢紫殷身有如此殊荣,却只向帝王求了一件事。——求娶被关在天牢里的霍皖衣。霍皖衣其人,是先帝走狗,千夫所指之罪人,所犯罪行罄竹难书,合该受千刀万剐之刑。但谢紫殷偏偏就是只求了这一件事。不仅如此,帝王赐婚,便意味着霍皖衣并非没有名分,糊里糊涂嫁去相府,而是有名有分,领了天子旨意的正室。古来断袖分桃之风不在少数,皇亲贵族亦有人钟情此事。可是为一个男人求帝王赐婚,却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然而无人敢言一字不是,无人敢说这有违天理——言官御史尚闭口不言,更何况他们?纵是荒唐,也已板上钉钉,再无转圜余地。偏巧在霍皖衣为救驾身负重伤的时候,又凭空冒出个同名同姓的人,更是在科举中一朝得魁,先后做了小试大试的头名,是个闭着眼睛都会被钦点状元的奇才。这实在太巧。任谁的心中都有蹊跷猜想。但在面对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人时,他们都没有胆量出言质疑。一个是当朝丞相,官居一品,帝王心腹,得罪了只怕是官运到头,连人头都可能不保。一个又是新科状元,前途无量,得罪了亦是给自己凭空树敌。就是如此,众官员对此三缄其口,权当这位状元就只是同名同姓。哪怕见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也要装作自己没见到,能做哑巴,便当个哑巴。心念无数,却也只是瞬间。察觉到部分官员投来的探究目光,谢紫殷偏过头去,双眸扫过,就惊退了无数双眼睛。叶征道:“你的文章做得不错。”无需呼名道姓,帝王唱名状元,指点一二,是历来的规矩。如先帝,唱名一甲时是三人齐入,只留一字“善”,便算是天恩浩**。新帝此番,可谓做足了礼贤下士之风。霍皖衣再俯首叩谢。叶征道:“你文章气度不凡非常,担当得起一甲头名,状元身份。传,今钦点霍皖衣为一甲头名,赐进士及第。”话音将落,即有内侍高声再传:“传陛下谕旨,钦点霍皖衣为一甲头名——赐进士及第——”“传陛下谕旨,钦点霍皖衣为一甲头名——赐进士及第——”声音飘摇回**于含元殿内外,殿外人影绰绰,皆是闻声仰首,目光停在含元殿的金阶上。梁尺涧淡淡笑起:“不知我与文兄,谁才是榜眼呢?”文子卿跪在他身旁,闻言抿了下唇,冷声道:“不敢与梁公子相较。”“……这,”梁尺涧苦笑,“在下又改不了自己的出身,文兄何必因为我的身份而与我不再结交。”文子卿看他一眼,调转回头,依旧是沉默不语。待帝王二次唱名,内侍高声传唤:“宣——梁尺涧入殿觐见!”这句在旁人听来合乎情理,毫无意外,一些与梁尺涧有过几面之缘的学子,更是在旁悄声道喜。就连文子卿也是一派泰然,仿佛早有预料。唯独梁尺涧满眼错愕,有苦说不出地指了指自己,在内侍的又一声传唤中,他认命起身,步步迈上金阶,走几步便叹一口气,半点儿没有成为榜眼的喜悦轻松,反而步履沉重。进了含元殿,梁尺涧跪地俯身,叩拜帝王,直起身时目光哀怨地望了刘冠蕴一眼。刘冠蕴捋着胡须,迎上他的目光,缓缓摇首。两人之间眼神交汇,做了场无声无息的交谈。“怎么我会是榜眼?”“……我尽力帮你往下放了。”但是他们棋差一着,没算过谢紫殷的九曲心肠,不得不认命。直至金殿传胪结束,含元殿中众人退出。内侍继续唱喏二甲三十七人,赐进士出身,三甲六十一人,赐同进士出身。未得召见的进士跪在含元殿外,再度叩拜。一甲三人则要穿花过廊,在盛京城中骑马游街,以示新帝贤明,人才济济。霍皖衣被宫婢引去偏殿沐浴更衣,换上红色的状元袍服,佩玉戴冠,容颜绝世,似比一身红衣更艳,铜镜边上的芙蓉花雕也要为之黯然。他绕过屏风,仅仅走了一步,就见到谢紫殷倒坐在罗汉榻上。同样是一身红衣,一品大员的朝服颜色要鲜艳许多,其中金线勾勒,纹绣精致,腰间玉佩光彩熠熠,映耀而来。若非如此,霍皖衣还不能立刻在这空旷的偏殿中看到谢紫殷。四处无人,他走近了,话还未出口,人已然被谢紫殷拽进怀中,搂着腰倚卧在罗汉榻上。“……谢紫殷!”头冠被人取下,青丝缭乱散落垂在肩侧,才整理好的衣冠顷刻变得凌乱。“谁在叫我?”谢紫殷在他耳边轻笑,唇落吻于颈间,带来丝丝密密的麻痒,“原来是霍状元啊……怎么,做了状元,脾气就变了许多,胆量也见长?”这声调笑叫人一时失神,霍皖衣定了定神,放柔语调:“相爷冤枉我了,只是我还有事未做,相爷能不能等我游街之后再来?”谢紫殷一手搂着他腰身,另一手轻抚他面颊,低声道:“状元郎姿容甚佳,这身袍服若是在别人身上,不过是区区一件衣服,唯有穿在你的身上,才算是珍奇宝物,世间仅有。”霍皖衣道:“相爷还是让我先起来——”“何必着急,”谢紫殷反而将他压得更重,不由得他动作,“等你入朝为官,身边不知又要多几双眼睛,到时想要亲近,也不好亲近了。”语调竟有几分怅然。霍皖衣有那么片刻被他蒙骗,却很快反应过来:“相爷在说笑么?以相爷的权柄,谁能和您抢?就算真想派眼线监视我,也要看看能不能胜得过相爷的眼线。”谢紫殷哑然失笑:“状元郎这么聪明,我都舍不得让你和我做敌人了。”霍皖衣与他四目相对,轻声道:“相爷究竟想做什么?”谢紫殷的手指缠绕着垂落在肩侧的发丝。倾身而来时,霍皖衣耳边映下些许热气:“等霍大人忙完这些事情……莫要忘了来相府拜访本相。”还不等霍皖衣应答,谢紫殷又带着笑意添了句话。听到这句难得的直白言语,霍皖衣一怔,耳边颈后立时泛起艳丽的红。与这处偏殿截然不同的另一处偏殿里,梁尺涧与刘冠蕴两人对坐无话。过了片刻,梁尺涧扶额叹息:“……是我太天真。”刘冠蕴笑眯眯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尺涧,是不是忽然觉得这朝堂也不是那么无趣了?”“何止不无趣了,”梁尺涧苦笑,“我结识的人,一个因为我是刘相的表侄孙疏远了我,另一个倒好,背后的靠山竟然是谢相大人。”“本以为我不用大出风头,避开这一次科考的风口浪尖……结果倒好,聪明反被聪明误啊。”刘冠蕴老神在在:“谁让霍皖衣必然是三元及第,风口浪尖,自然要多一个人跟着倒霉。”梁尺涧闻言,颇有些无奈:“可倒霉的人是我啊……”作者有话说:梁神:都是丞相!凭什么谢紫殷就这么厉害!刘相:我是人。谢相:我是鬼。梁神:哦,那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