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送我的就是这幅画?”纸上山云浓浅,远看苍穹青青,水流奔海,弯月高悬树梢,枝叶深深,影子洒向青石长路,蜿蜒淌向山间竹丛,好似有轻风吹拂,萤火幽幽。谢紫殷一双眼睛比画中夜色更深,渊底无尽,教人沉沦。他发问的语气太过低哑,叫霍皖衣失神片晌,垂下眼帘道:“原本应该赠你名家真迹……只可惜那幅画被我遗失了,再也没能找到。”其实是没有丢掉的,但那日之后,他就着隆冬时节取暖的炉火,将那幅画一寸寸烧尽。那时极热,火光大亮,可他只觉得自己满心空空,浑身发冷,似乎这一生都不会再觉得温暖。“我不需要名家真迹。”静了片刻,谢紫殷如此回答。霍皖衣道:“如果是谢相大人赴考,状元之位定然是你的囊中之物……这幅画现在赠出,也算了一桩前尘往事。”“你我的前尘往事永远也无法了却。”谢紫殷将桌上的画裹好,低声道,“千百张画都不够。”霍皖衣道:“这是我欠你的。”“你本可以不用欠我。”如若当年他们相识之初,两情相悦之时,不曾因皇权倾轧、帝王疑心而刀剑相向,巧设陷阱——如果。“相爷说错了,”霍皖衣却对着他笑了笑,秾艳的面容竟在灯烛映耀下显得有些苍白,“我从遇见谢紫殷开始,我就欠他了。”世间无人在意霍皖衣过得如何,是否孤独,会不会午夜梦回时感到害怕。唯有谢紫殷爱他。那幅画被霍皖衣接过,放在书房里的画篓中。谢紫殷道:“你将要入朝为官,想去哪里?”霍皖衣道:“相爷没有为我想好么?”谢紫殷垂着眼帘看向画篓,神色间带了两分笑意:“我向陛下提议……让状元郎先来我的明堂殿任职。”“在明堂殿……”霍皖衣挑眉,“相爷是想要在明堂殿时找我的麻烦?”“自然,我若不让他们知道你与我不合,你我要如何做敌人?”霍皖衣道:“那还要请相爷手下留情,莫要假戏真做,真的把我欺负得太狠。”谢紫殷的手从他腰间抚过,搂住他时,另一手扣在肩头,唇瓣贴近,热气阵阵涌去耳畔:“状元郎不说清楚,本相可不懂什么叫太狠。”清晨山间云雾缭绕,依旧有数多香客往来不绝。丹洛阖眼上香,对着三清神像念了句话,回身时睁开眼睛,蓦然一怔。“师兄。”玉生微笑颔首,手中抚着一枝不知从何处捡来的花枝,淡声道:“听师父说,师弟在观中日夜抄经,素服素食,俨然是个清心寡欲的道士了。”丹洛与他的眼睛对了一眼,颇有些不敢直视:“师兄就别对我玩笑了,我只是近些时日经常出入殿内,为长生禄位诵经祈福,是以多行斋戒。”玉生道:“如此也好。”他应了这句话便要转身离开,眼看他踏出大殿,丹洛忽然唤住他:“师兄。”“嗯?”玉生回首,晨光照在他发顶,好似镀了层光。丹洛道:“师父一直在等师兄回来。”“我知道。”玉生清冷的眉眼间盈出笑意。“师弟难道是在担忧我?”他笑了笑,忽而敛去所有笑意,淡淡道,“不用担忧,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霍皖衣像是在做一场梦。梦里山海翻涌,将他的神智搅乱,飘飘然而不知所终,无从攀附,只能如摇曳浮萍,随风而动。他睁开眼时,正被谢紫殷一只手按住肩膀,整个人跪伏在榻上。见他醒了,谢紫殷反倒收回手,翻身躺在他身边,懒懒道:“这次怎么不求饶了?”霍皖衣嗓子发哑:“哪里还来的力气求饶。”谢紫殷笑道:“那还有没有力气沐浴?”霍皖衣软了力气倒进床榻,感觉浑身发麻:“也没有。”“和忠定王合作,也算是与虎谋皮,”谢紫殷望着床顶,忽而开口道,“他背后究竟还有什么势力,尚不清楚,如果掉以轻心,自作聪明,难保不会行差踏错,丢了性命。”手指微微发颤,霍皖衣浅浅吸了口气:“……谨听相爷教诲。”发麻的肌肤除却麻意就是疼痛,他无声无息忍耐着,却忽然觉察到谢紫殷靠了过来,掌心抚在他背后。谢紫殷问:“疼么?”霍皖衣又颤了颤,睫羽低垂:“不疼。”哪知谢紫殷低声笑出声来:“你当然不疼,就算觉得疼,也不会比我当初更疼。霍皖衣,我只要想到今后的日子你会十分得意,就不觉得有多开心了。”霍皖衣问他:“相爷是后悔了么?”“后悔?本相不做后悔的事情,”谢紫殷道,“只是让你得意,享尽好处,总让本相感觉不快。你说该如何?”霍皖衣道:“……就算霍某在朝堂上再如何得意,回到府中,也还是相爷说了算。相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岂会有反抗的道理?”谢紫殷的指尖从他脊骨处轻轻向下,缓慢摩挲。他听到谢紫殷问:“霍大人野心勃勃,难道不会有别的想法?”霍皖衣反问:“就算我有,相爷难道还制不住我么?”“……制住你不难。”谢紫殷的声音渐渐放低,屋中静默无声,那句宛如气音的话语却依旧清晰,字句砸到霍皖衣的心里——“可我制得住你的人,未必一生都制得住你的心。”“我——”“霍皖衣,”谢紫殷却打断他想反驳的话语,“就如同当年……我自以为拥有你的心,但我拥有的,其实只是个一戳就碎的虚影。”这句话道尽最后一个字,尾音坠下,犹如拉扯着人往深渊而去。霍皖衣回头去看谢紫殷的神情。谢紫殷已起身下床,一件件将衣裳穿好,凌乱的发丝散在肩后,那道身影在屋中站了片刻,谢紫殷轻笑道:“……不用将这些话放在心里。因为你我的心,已经不如当初完好,盛不下太多东西。”他手中拿着玉冠,也不再戴,就此推门离开。文子卿喝了很多的酒。酒宴散时,无人与他作伴,单单留下他形只孤影,摇晃着步子回去。他身世不显,文采也不如状元出色,既自叹弗如,又颇觉痛苦。他并不嫉妒,只可惜自己的文采还不够好,未能更进一步。这种醉酒的时候文子卿便想到了梁尺涧。那是他的好友。能谈天说地,读书赏文,曾也亲近得无话不谈。只可惜梁尺涧的身份与他相较,犹如云泥。文子卿虽不为自己的身世自卑,却也还是无法跨过那道心结,与梁尺涧继续结交。倘若梁兄并不是刘相的表侄孙,身份没有这般显赫。文子卿想,他会和梁尺涧做一生的知己好友。可身份之间的差距教人心冷。文子卿无可排解自己心中的郁气,他知晓梁尺涧不在乎身份高低,但是他自己却不能对他们之间的差别视若无睹。以后同朝为官,更是如此泾渭分明。他喝得太醉,往前行走时偶尔踉跄,左右却也没个人搀扶,孤零零的,让他自己都有些想笑。在家中时他也是如此,始终一个人过日子。睁眼到闭眼,一整日,他都像是个被遗忘的人。文子卿深吸口气,拐过弯时,耳边突然炸响。他饮醉了酒本就反应迟钝,待看清是什么炸响时——那是个酒坛从酒楼上掉下——他已无从反应了。耳边尽是酒楼上的人在大喊:“公子快躲开!”可他动也不动,呆呆望着那酒坛向他砸来。在他身后碎裂了。因为他被一双手拽远,离开了原先的位置,避开了这足以要他性命的酒坛。文子卿眼神颤动,抬头看向救了自己的人,惊讶道:“……王爷?”搭救了他的人正是今夜在酒宴露过一面的忠定王。高瑜一身玄衣,气息微沉,温声道:“探花郎喝太醉了么?这酒坛若是砸在你的头上,你怕是性命不保。”文子卿后知后觉,面色顿时羞红,拱手道:“多谢王爷相救……文某的确饮醉太过,竟还险些因此丢了性命,实在惭愧。”“错,文探花不是因饮酒太过,而是因为无人送你回府。”高瑜的视线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左右看了看,道:“你家中怎么没有派下人来护送你?既是应邀参加酒宴,怎能不让你带个下人保你平安。”闻言,文子卿脸色更是涨红。高瑜自然不是无的放矢,早在接近文子卿之前,他就已经仔细调查过这位探花郎的身世——不受重视,不得喜爱,哪怕得中探花,也只得到了一句夸赞。分明身世平平,却不知他家中究竟如何作想,对他依旧不假辞色。高瑜想至此处,笑意更深了几分:“是本王失言了。如此……不若本王送文探花回府罢。”“岂能劳烦王爷……”文子卿当即推脱。高瑜道:“不劳烦,若是文探花与本王就此分别,在别的路上又出了事,那才是真的劳烦本王。”他说完,直接伸手去搀扶文子卿,见人没有多做抵抗,高瑜眼底划过一道晦暗的光。作者有话说:如果我说慢慢会开虐了你们会打我吗QAQ谢相:这个设定不就是会虐吗?霍美人:是啊。道长:贫道可以剧透,是那种我爱你你爱我的虐。莫少:所以虐的是个啥?道长:天机不可泄露(神秘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