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皖衣坐在宽大的座椅之中。他漫不经心抚摸着手里的奏折,冷笑道:“试探虚实,怎么就试探到了我的头上?”那人可说是恐惧的。……也许是慑于霍皖衣的权势,也许是惧怕霍皖衣狠辣的心计。这样一个权倾朝野的大臣,站在芸芸众生之上俯瞰世间,心里更有数之不尽的阴谋诡计。人人惧怕他。人人亦渴望他。“……霍大人明鉴,”那人咽着唾沫艰难开口,“这、这也只是此人垂死挣扎罢了。”在这波谲云诡的地方,帝王的一言堂,霍皖衣能始终站在权利旋涡的中心,便足以让众人仰望。哪怕他满身污名,纵使他遗臭万年,就算他丧尽天良。也还是会有人前赴后继而来,想借走他一缕东风。然而从无人过问他有怎样的过往,他是否快乐欢欣,是否得到无上的权柄,因此随心所欲地顺心遂意。霍皖衣没有软肋。他高高在上,他无坚不摧,他在帝王的身边,却始终不曾被人超越、被人取代。这些年来不是没有人借着种种机会来试探。可他们一无所获。他们听说过霍皖衣的名字,听过天下文人对他的口诛笔伐,却不曾真正见到过他。一个没有软肋的权臣——令人心惊胆寒,无从挣扎。伴随着昏暗的烛,奏折被霍皖衣用力掷在桌上。烛火闪烁一瞬。霍皖衣昳丽的容颜上笑意鬼魅:“是么,那我很期待他能垂死挣扎到什么地步。”杨如深意识到这新任的两位同僚绝非凡俗。论说他们时,他下意识想到龙入浅滩这样大逆不道的词句。可这却是他对霍皖衣和梁尺涧两人最深刻的感受。才华只是这两人身上的冰山一角,若单单以才华论之,反倒是这足可压倒众生的才华成了拖累,掩盖去他们一身的灿烂光辉。杨如深意识到这件事时,他正在和孟尤情比照明堂殿近日来的事务。“霍皖衣不会困到这里更久,”杨如深道,“他会有更广袤的天地。”孟尤情翻阅卷宗的手顿住,他转过头看向杨如深,微笑道:“杨大人的天地也很广袤,我们居一隅,却也可看天地,看苍生……与霍皖衣相比,我们并没有多少区别。”杨如深怔了怔:“孟大人在安慰我?”孟尤情眸光微闪,他反问道:“我与杨大人好歹也是多年交情,当初也是同榜进士,难道我在这里安慰杨大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么?”“孟大人这么说,我便不觉得意外了。”杨如深莞尔,“只不过这么多年,我与孟大人之间至多也就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僚,能得到孟大人的安慰,确实让我有些惊讶。”孟尤情道:“可是当年我还为杨大人下过一个赌注。”“……赌注?”杨如深疑惑地睁大双眼。孟尤情道:“我赌杨大人会高中状元……谁知道呢,那年有人做了状元,却狼狈不堪,像个丧家之犬一样流落在偏远之地,至死也没回来。”他们昔年赴京赶考,都立过大志向。孟尤情与杨如深两人虽与一甲错肩而过,却留在盛京多年,哪怕新帝改朝换代,仍留有他们的一席之地。唯有当年那三个豪言壮语傲气凌然的人,因为轰动朝野的一桩大案,就此被贬谪出京。若是霍皖衣也在此处,必能叫破那位状元的名姓。——庄易喻。然而孟尤情提到这位状元的时候,神情近乎讽刺。杨如深也没有错过这个神情:“孟大人似乎很讨厌庄易喻。”“因为他有雄心壮志,却眼高于顶。除却他自以为值得结交的,他对谁都是不屑一顾。”孟尤情叹了口气,又道:“他的重情重义,说得好听才是重情重义,若是史书由我来书写,我只会说他感情用事,难堪大任。”杨如深道:“孟大人是否也觉得当年他莫名被贬谪十分蹊跷?”孟尤情道:“陛下的心思不过两种,一种是给我们看的,一种是给我们想的。看的便不用多想,想的就要多看。杨大人以为又有多少人想过这件事?”“多少人?”杨如深问。“同榜进士里的所有人都想过。”孟尤情道,“唯有庄易喻和潘才熙没想过——但凡他们想过一刻,也许如今坐在明堂殿里的你我,才会是他们。”杨如深动了动眼珠。“孟大人是想和我合作?”他好似终于懂了孟尤情的意思。于是孟尤情轻轻颔首,微笑道:“反正杨大人应该已经猜到霍皖衣的身份……我现在站在谢相大人的一方,杨大人能否看在多年同僚的份上,也和我站在一方?”天边响彻惊雷时刻,大雨瓢泼而至。长街上行人匆匆,撑着伞的亦要被风刮来的雨扰得不能视物。霍皖衣就坐在高高的楼阁上看他们匆匆避雨,像游鱼在水中争游。他一如当年般抚摸着手中的信件。那是莫枳自勤泠寄来的急信——措辞直白,好像恨不得能快马加鞭赶回盛京,把这封信的内容在他耳边念上一遍。霍美人你千万要小心,我问过我爹,他说现在的谢相是个疯子,可能还是个变态,我也是害怕你吃亏特意给你写信,你要是害怕就回信跟我说,我再怎么也要赶回来保护你。但是你最好不要让谢相发现我们之间眉来眼去,不然他醋意大发把我凌迟处死,你想救我都救不成,我爹也不行。初时看到这封信时,霍皖衣委实震撼了那么片刻。送来急信的展抒怀干脆也留在楼上,坐在霍皖衣对座,一边摇扇一边吃着碟中水果,嘴是半刻也未停过。霍皖衣道:“你怎么敢帮他的?”展抒怀满嘴塞着水果,闻言快速咀嚼了几下,含混道:“他爹是莫在隐!”霍皖衣道:“他爹是莫在隐不假,可我的夫君可是谢相大人……权臣所能做到的事情,展兄应当十分清楚。就算莫在隐富可敌国,也做不到以商贾之身对抗朝廷。”展抒怀把最后一口水果咽下肚子。他道:“但是我送信给你,看在大家兄弟一场的份上,我未必就会被谢相大人抓住处死,但如果我不送信,我必定会被莫公子小心眼地报复,人财两空可不行。”他说得不无道理,霍皖衣轻轻颔首,忽而道:“但你今日送信的时机很不巧。”“怎么不巧?”展抒怀又往嘴里塞了颗葡萄。然后在他半眯着眼享受美味之时,雅间正中的屏风后绕出来一道浅紫色的人影。展抒怀:……一口葡萄哽在喉里,展抒怀瞬间冷汗直冒,也不知道是被酸的,还是被吓的。他飞快起身,向着那道人影的方向躬身施礼,险些当场跪地磕头:“……咳、咳咳咳!见过相爷。”谢紫殷淡淡应了一声,从他身边错身而过,撩衣坐倒在霍皖衣身侧。那只手取走霍皖衣手中的信件,谢紫殷掸开看罢,轻笑道:“莫公子倒是个妙人。”展抒怀满脸扭曲地坐回椅子上。方才的轻松惬意胡吃海塞已经消失无踪,如今剩下的是如坐针毡、心头惴惴。霍皖衣道:“和相爷相比,天下间没有妙人。”谢紫殷看他一眼,将信件随手丢到展抒怀身前:“你胆子不小。”“……”展抒怀硬着头皮道,“都是相爷英明神武,早早儿看穿了我的计划!”“你真是个聪明人。”谢紫殷道。这句话的语气听不出是褒是贬,但无论是哪一种,都叫展抒怀浑身冷汗淋漓。“……相爷谬赞了,哈哈。”“既然莫公子想要回到盛京,那就让他回来罢。总归留在勤泠没什么意思,莫在隐未必很会教养儿子,否则又怎么能教出一个对盛京‘归心似箭’的人?”展抒怀立即拍马屁:“相爷说得是,相爷说得太对了!相爷英明!相爷睿智绝伦,在下甘拜下风!”一番话说下来,霍皖衣忍俊不禁,道:“展兄,你说胡话的本事也见长。”展抒怀眉飞色舞的神情顿了顿,幽怨地望了他一眼,好似在控诉霍皖衣就地拆台的恶行。霍皖衣倒是无辜地眨了眨眼。“你不问问我是真是假么?”谢紫殷忽而出声询问。他们四目相接刹那,霍皖衣微不可查地蹙眉,语气毫无变化道:“相爷是个疯子,难道我就不是?”谢紫殷道:“你如果是,那现在的霍皖衣就不会是这个样子。”霍皖衣问:“所以相爷是想说……莫公子在信件里所说的是实情?”“无论是真是假,你走到今天这一步,也就是前尘往事带来的报应——木已成舟,无可回还,你除了信我,按照我所说的来做,你还有第二条路走吗?”他凝望谢紫殷幽深的眼睛,许久,霍皖衣道:“所以谢紫殷要我不得不走的那条路,势必是我不愿接受的那条路。”“何以见得呢?”谢紫殷浅笑着追问。霍皖衣道:“因为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被称得上是‘疯’。”作者有话说:谢相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这盘棋可以参考用刀里的教主,教主是下一盘棋把全江湖下进去,谢相是下棋把全天下都下进去。格局突然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