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的大牢昏暗无比。展抒怀顺着火光指引一步步走下台阶,在一间牢房前停了脚步。狱卒冲他点点头,转身走远,守在拐角,只露出半个背影。展抒怀沉默了许久。他隔着铁栏,专注地望着牢房中的人影,如同初次相见般,一点一滴,一丝一寸都看得细致清晰。“谣娘。”他唤着她的名字,声音里满是叹息,“为什么?”她是个爱美的女人。她喜欢穿颜色鲜艳的衣裳,簪芙蓉样式的头饰,双眸剪水,令人见之难忘。展抒怀已经记不清她与自己度过多少个春秋。他们总是相伴左右。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狼狈,穿着囚服,被关在阴暗的笼子里,明媚的容颜苍白病态。为什么?他这样问,谣娘抬起头看向他,咬着唇道:“因为我讨厌霍皖衣。他总是让你做很多危险的事情,展哥,我不要你以身犯险,你不能受他摆布。”“可是谣娘……”展抒怀喉间又泛出涩意,“我已同你说过,我和霍大人之间是各取所需。我也需要他帮我做事,我不是事事都在为他而做,我是为了我,为了我们。”“可是凭什么啊,展哥!”谣娘神色凄苦,仅仅是看到他心痛的眼神,就落下了眼泪。“他让你做的事情,桩桩件件都那么危险!我总是担心……担心你被发现,担心你被人抓住把柄……担心你受伤,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每次你一离家,我都会害怕,”谣娘捂着唇颤抖不已,哽咽道,“我怕突然有人闯入家中,说你得罪了哪个权贵……触怒了谁。我也怕听到你不好的消息……”谣娘双眸含泪地看他:“我会很害怕啊,你知不知道,展哥。我每次都害怕,你只要一离家,我就好怕好怕。”展抒怀心痛万分。他做的事,十个里有八个是为了她。他总盼望给她最好的东西,让她无忧无虑。但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他给到她的,不是快乐,而是恐惧。展抒怀喉中哽咽,迟迟说不出一个字来。谣娘悲声道:“展哥,我多想告诉你……不要再做了,那些事你都别再去做……不管是什么事,关于什么,我们都别管,别碰。我只想你好好儿的,我也好好儿的。我想和你过一辈子。”展抒怀嗓音沙哑:“我们可以的,谣娘。”“不……只要霍皖衣活着就不可以!”谣娘瞪大双眼看他,“他要利用你,想尽办法让你为他做事,你就算不想帮他,你也还是会因为他许诺的好处而心动。展哥,他太了解你,知道你想要什么……如果他不死,你永远都不会放下这一切。”“展哥,我们不能一生受制于人,尤其是被霍皖衣控制在手里。”她几步挪到铁栏前,隔着铁栏向展抒怀伸出手,白皙柔滑的手指抚在他的脸上:“他那样的人,没有情义,没有良心,他轻易就能控制你,说不定他还很得意……得意你这么轻易就上了当,由他驱使。展哥,已经不能这样了,他不再是当初的霍大人,我们都不用受他控制了,你知不知道?”他抓住她的手腕,只觉得好凉。动了动唇,展抒怀低声道:“我帮他,都是因为帮他有用……我才帮他。”谣娘却摇头道:“不,你不懂,你不知道……我不要你从霍皖衣那里得到什么好处,我只要你好好儿的啊,展哥……我宁愿和你一起平平淡淡过一辈子。什么富甲一方,享尽荣华,那些东西我并不想要。”展抒怀将她的手腕握得更紧:“……谣娘。”“反正到了现在,你和我都没有退路了,”谣娘噙着泪,“你去杀了霍皖衣,会有人为你带路,我们可以一起走,逃到天涯海角,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谣娘?”展抒怀缓缓睁大眼,错愕道,“你是什么意思?”谣娘抿了唇:“我是什么意思?我已经和他们合作,就算我被抓住,也还是会有人帮你……展哥,你杀了霍皖衣就好了,他本来就是该死的人……”她的话没有说完。她忽而住了口,因为遥遥黑暗里,霍皖衣的身影渐渐行近,黑色的衣衫衬得他肤白胜雪,容貌昳丽绝艳。展抒怀松开她的手,转而挡在她身前:“你怎么来了?”霍皖衣眼眸深深,从他身后的阴影一扫而过:“她要杀我,我不该来么?”“霍——”“你不用急着说话,”霍皖衣打断他的声音,“没有什么是我和谣娘不能说的。”这句话落下尾音,霍皖衣淡淡道:“让开。”展抒怀没有动。“……让开吧,展哥。”身后传来谣娘有些发哑的声音。展抒怀皱紧眉头,叹息一声,往旁边挪开两步,只留出个空来。火光摇曳间,谣娘抬起头,神情漠然地与霍皖衣对视了片晌。“你想和我说什么?”她扬声问。霍皖衣道:“你十分想要我的命?”“难道还能有假,我很想要你的命,每天都想,每时每刻也想……只要展哥离开我,我就会发了疯地想。”她亦不避讳,直言快语地回答他。展抒怀神情苦涩。“很好,”霍皖衣没有再看她,视线移转到一旁,静默须臾,他道,“你们走吧。”“……什么?”谣娘一怔。她想过他会说什么,千百句都料想过。无非是许诺出更多好处,无论能否达成,只要能哄骗一时便是一时。却不曾想过霍皖衣会这样说话。然而霍皖衣并不在乎她的惊愕,只微笑道:“你想杀我,但我不想死。所以我不能由着你要我的命。”“既然你是害怕展抒怀因为我而丧命,那你们就走吧。”霍皖衣道。谣娘问:“走去哪儿?”“去任何你们想去的地方。”“……你会真心放我们走?”她却又嗤笑出声,“你这样的人,什么对你有利你才会做。我可不觉得你是真的要我们走……霍皖衣,你又在算计什么?”“算计?”霍皖衣一掸衣袖,火光自他袖摆的花纹上一跃而过,落在他眼底。他偏过头看向她,眸中却犹如有着幽渊万丈。“我霍皖衣想要算计什么,总是会成功。谣娘,你难道还不够懂我么?你懂我,就应该知道,当我能用算计解决一桩事时,那谁也避不开我的算计。”“你怕么?怕这又是什么陷阱,我放你们走,其实是在害你们。我可以告诉你,这的确如此,但你有说不的资格么?你没有资格拒绝我,所以即使如此,那就算是陷阱,你们也要给我跳下去。”这番话令谣娘怒而发笑:“你说得不错,你就是这样的人。霍皖衣,你这样说话,倒比你平时虚情假意的样子真实得多。”霍皖衣笑了笑,将守在拐角处的狱卒唤来。“放她走。”他说。狱卒有些为难:“……这,霍大人,罗大人他,也没说可以放啊。”霍皖衣道:“早晚都要放她走,现在放正合适。若有什么意外,霍某一力承担。”狱卒拧着眉,好似掂量了下霍皖衣的分量,随之摇头咂舌,拿出钥匙,当真给牢房解了锁,将牢门打开。直到此时,霍皖衣方看向展抒怀:“你还在等什么?”展抒怀动了下嘴唇。他在谣娘走出牢房时牵住她的手,哑声道:“你做了什么。”“……什么?”谣娘平静地回望。“你不是这样莽撞的人,谣娘,你比我要聪明,你……”谣娘灿然一笑:“因为我中了毒。”“中毒?!”展抒怀瞪大双眸,不可置信道,“你怎么会中毒……”“那一日,我出府办事,就此撞见了他们,他们早就知晓我们和霍皖衣的关系,所以,他们让我喝下毒药,要我帮他们绑走霍皖衣。”谣娘垂下眼帘,苦笑道:“然而他们棋差一着。”“那他们有没有给你解药?”展抒怀问。“他们还没有给我解药。”谣娘道,“其实我也明白,我和他们合作,也无异于与虎谋皮。”他一时无言,哑声难说,心中酸涩至极。“因为我恨霍皖衣,他总是利用你。”谣娘说。霍皖衣道:“你们可以去陶氏族中求他们解毒。”展抒怀怔了怔:“……你是说,让我去找陶公子解毒?”“除此之外,你还能想到什么办法?”霍皖衣反问他。展抒怀道:“你愿意让谣娘和我——”“我要你们的命又无用处。”霍皖衣嗤道。顿了顿,他又说:“趁现在快走,晚了时日,怕是神仙难救。”“……霍兄——”“不再是了。”霍皖衣却道,“谣娘说得对,我一直都在利用你。我们从前不是朋友,更不是兄弟,现在、以后,也不会是。”展抒怀望着他神色平静,毫无动容的脸。“好,”展抒怀低声道,“霍大人,你要我做的事情,我还是会做到。”霍皖衣浅浅笑道:“我答应你的事,也一样会做到。”作者有话说:展某要下线了,之后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