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卷宗里所记载的案情究竟真相如何,霍皖衣都是心知肚明。有些未曾过了他的手,有些却也是他所做,栽赃诬陷一个人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容易是容易在要破坏一个人的名声,给他莫须有的罪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难就难在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帝王愿不愿意给他“清白”。显而易见,先帝在那时没有想过给任何人清白。因为他们的身败名裂,家破人亡,都是由先帝一手造就。他们走在悬崖之上,用生命读懂了何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读阅这些卷宗时,霍皖衣不由得想起那些岁月。他不曾见过旁人口中的“高太子”,也无从得知没有登基时的高太子,到底和自己眼中见到的皇帝有多少区别——实则,在弹劾那些官员时,不乏高太子刚刚登基时追随而来的人。他们都有豪情壮志,一腔热血,却输给帝王的猜疑心。霍皖衣还记得那时有位大臣被打入天牢,他去逼迫那人画押认罪时,那个官员看着他,颓唐笑道:“霍大人,我这辈子俯仰无愧天地,更无愧于心。但我后悔……我好后悔……高太子死了,这世上再也没有高太子了!”然后那位大臣在狂笑声中,涕泪长流,一头碰死在了天牢里。霍皖衣明白,那是近似于信仰崩塌的绝望。可惜再忠心赤胆,这个大臣也只被裹在草席里,随随便便就抛进乱葬岗,未曾入土为安。霍皖衣彻夜未眠。等第二日清晨,天光放亮,他才收好卷宗起身离开。回到府中,他脱下衣服认真打量,果不其然见到衣摆上沾着的血迹已经干涸。叹息一声,霍皖衣喃喃道:“……原来不是错觉。”那是一只略显纤瘦的手。手的主人端起茶杯,轻轻嗅闻着茶香,满意道:“王爷这里的茶总是最好的。”高瑜道:“墨先生喜欢王府里的茶,就要多来几次。本王见到墨先生,心里就欢喜。”被他称为墨先生的人淡淡笑了:“王爷的话还是那么好听。”高瑜道:“本王实话实说。”墨先生便道:“玉生道长不是始终在王爷左右么,有他在,我们三人也并不是那么重要了。”“墨先生说的哪里话!”高瑜立时恭维道,“有玉生,本王确实如虎添翼,可若是没有几位先生,本王便不能称得上是虎了。”墨先生眉头一动,看向高瑜:“王爷真是太抬举我,但能得王爷如此信任,墨某实在动容,就在此以茶代酒,替钱兄、于兄两人谢过。”高瑜朗声而笑,举起茶杯遥遥敬道:“和墨先生说话,本王心中愉悦啊!”自决定取而代之成为新帝的那刻,高瑜便尽揽天下英才,从中挑选出了三人作为自己的幕僚。墨先生即是其中之一。莫要看他们三人都无官身、无名声,却也是机敏之辈,设局的能为非同寻常。若不是有这几人辅佐,高瑜还不能将势力扩展得如此庞大。至于玉生,比起墨先生等人让高瑜敬重、依仗,高瑜对玉生更多的是忌惮。若是能彻底掌控住玉生,那他的登基之路将无比平坦——这并非是他一人所想,而是墨先生几人先行说出的道理。莫看玉生道长是个道士,但他身后是太极观,是百姓心中的神祇所在。更何况玉生多智近妖,堪称算无遗策,能和玉生暂且合作,高瑜已是撞了大运。而他那时说动玉生道长和自己合作,更让墨先生等人坚信高瑜是有帝王之相的人,取而代之,做江山之主,只是时间的长短问题罢了。又是一日。天气晴朗,风和日丽,不似是深秋。霍皖衣咳嗽着从架子上取下一本卷宗,赵绝就在他身旁看着:“听人说你一整夜都留在刑部查阅卷宗。”“下官想早些完就这些事务,”霍皖衣哑声道,“赵大人对下官寄予厚望,陛下更是如此,下官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他说出口的理由让人无从反驳。赵绝皱了皱眉头:“你也不用这么着急,这些卷宗你想用都可以拿,莫说是刑部的,就连其余几个衙门都能任你予取予求。”这番话令霍皖衣有些讶异:“赵大人的意思是?”“陛下已经下了旨,你啊,连中三元,早就是陛下眼里的红人了。好日子还在后面。”赵绝一贯严肃的脸上浮现出笑意,就连说话的语气都生动不少。霍皖衣看他片刻,忽而道:“赵大人是想着能早日辞官归隐,是以才如此高兴?”赵绝道:“哪里哪里,霍大人可莫要冤枉本官。”话虽如此,但霍皖衣已经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临近午时,赵绝摇头晃脑地说要回府用膳,霍皖衣站起身,捧着两本卷宗往另外几个衙门行去。等事情忙完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暗。霍皖衣在走回刑部的路上暗自思索,虽说新帝下了旨,令各部的卷宗都任霍皖衣调动,但他今日调取卷宗,却无一人有怨言微词,某些超出新帝旨意的请求,也不曾被人拒绝,甚至极其热情。霍皖衣不认为自己的前途有这般坦**,能让这么多的官员为自己大开方便之门。他怀疑这其中不仅有新帝的原因,也有高瑜的原因。至于这些人里哪些是高瑜的势力,他还暂时看不出端倪——但自己能从中讨到好处,那便要趁此时机,把握好这难得的机会。他暗下决心。而在一处偏僻的小院里,几个人聚在一块儿,满身脏污,双眸凶狠。“打听好了吗?”“打听到了!霍皖衣最近都是一个人!”“真的不用原先的法子?”“你这个蠢货,都告诉你了,已经有两拨人失败了!我们要是当第三个,那才是蠢得要死!”被厉声喝问的人缩了缩脖子,撇着嘴道:“我也就是问问。”“不许问!!”那人吼道,“我再说一遍,这件事都给我烂在肚子里。以前的法子都不用,他们犯的错,我们不能再犯!”四周沉默了片刻,那人忽然大喊出声:“想不想报仇!”“想!”“想!”“我做梦都想!”他一呼百应,欣慰地扫视这周遭的熟悉面孔,深吸口气,道:“我们不能再放过霍皖衣,让他逃跑。那两拨人,一个不肯下手,一个想折磨报复,结果两拨人没一个成功的。”“第二个还都被砍了!”有个人出声说话。“没错,”他道,“所以我们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如果这次失败,就算被抓住,兄弟们也不要彼此出卖,知道吗?”众人皆应:“知道!”他换了个姿势蹲在墙边,压低声音道:“准备得怎么样了?”一人举手道:“大哥,我磨好了刀,等明日我就在霍皖衣的回府的路上等着,他一来,我就假装路过,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捅他一刀!”“好!”他笑着点头,又叮嘱道:“若无十足把握,切记莫要出手。”那人有些不服:“大哥,我肯定会成功的,你放心。”“少放屁!”他皱起眉头,“别在这儿自夸自大的,事无绝对。你要是失手一次,那霍皖衣肯定会提高警惕,到时候再想暗杀他就不好说了。你千万不要给我掉链子,听到了没?”那人最怕看到他生气,闻言连连点头,赔笑道:“大哥莫要生气,我绝对认认真真,没有十足把握就不出手。”他们一群人来自五湖四海,都是为着找霍皖衣报仇雪恨才聚在一块儿。被称为大哥的人给自己起了个外号叫夜芒,也是他自己牵头将这群兄弟拉扯到一起,组建了这么个小小的组织,用来向霍皖衣复仇。夜芒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霍皖衣。如果要有人问他到底恨着什么,夜芒会毫不犹豫的回答,如果没有霍皖衣,他在江州淮鄞一定是举世无双的奇才,家族长辈捧着,同辈玩伴敬着。——他们都以为夜芒是个家破人亡的可怜虫,是霍皖衣害得他家破人亡。哪怕他们知道了夜芒真正的身份,怕也还是会觉得夜芒是很无辜的。但如果此时此刻,霍皖衣与夜芒相见,哪怕夜芒的脸上有着两道深深的刀疤,霍皖衣也还是会轻易认出夜芒的身份。他们曾经见过。在那年的江州淮鄞,在霍皖衣最狼狈无助,受尽众人羞辱的时候。夜芒就站在公子哥们的中间,仰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如同野犬一样的霍皖衣。那时他冷笑着,年纪轻轻的少年嗓音有些发尖,盯视着蜷缩在地上,浑身脏污恶臭的霍皖衣,皱着鼻子道:“你们就给我看这么个东西?上次见的时候,他不还穿着件像样儿的衣服吗?”为了讨他欢心,送霍皖衣过来的下人臭着脸踹了霍皖衣两脚。然后赔笑道:“好少爷啊,您是不知道啊!有些时候是要把他打扮得人模人样的,否则全淮鄞都会以为我们府上养的不是人,而是一只狗呢!”回忆到这里,夜芒微眯着眼睛,想着那时的霍皖衣如何狼狈可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他快意地笑了起来。他曾有一个姓氏——霍氏。作者有话说:炮灰来了,三章就下线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