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无葬身之地?”这声音随着突然而来的雷声响起,谢紫殷带着笑意反问他:“我难道不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么?”四年前,渭梁河边,他便是那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人了。夜芒怔了怔,立时接话:“你竟然还记得,那为什么还要帮他?”谢紫殷道:“谢某自然有自己的道理……倒是霍二公子,你与谢某之间的关系,似乎还不足以分享秘密。”夜芒深深看他一眼:“没想到堂堂丞相也是个为情所困的可怜虫。”“霍二公子的这句话,谢某愧不敢当。”“不是我说你,谢相大人,你现在的身份可不比当初,新帝信任你,给了你无上的权势、地位。你本可以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夜芒确实不懂得谢紫殷的想法。世上太多人为权势、名利争斗,算计得头破血流,为达目的,出卖亲友知己,背信弃义。就好比当初的霍皖衣。那也是为了名利地位不择手段,连身边的人都可以舍弃。在夜芒看来,如若自己坐上谢紫殷现在的位置,能可呼风唤雨、只手遮天,岂不是天下间第一得意事。而与之相较的,则是如今的谢紫殷,半点儿也没有权倾朝野的样子。夜芒说的话便是他自己所想的。然而谢紫殷却道:“谢某如今,也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亦或者,霍二公子以为,谢某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这番话倒是出乎夜芒的意料,他惊道:“怎么可能!”“为何不可能?”谢紫殷问。“你若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那霍皖衣为什么还会和忠定王纠缠不清?你连霍皖衣都掌控不了,你还能掌控别的?”——言语如此犀利,却也不是夜芒不想活命,而是他性格使然,自幼如此。且他今日当街拦路,便是为了在谢紫殷的心中种下一颗种子。待来日吹风生芽,谢紫殷再想起霍皖衣的种种事迹,难免不会想起今日的谈话。也是抱持着这种想法,夜芒才会如此直言快语,好似他就是个一心为谢紫殷着想的人罢了。谢紫殷脸上笑意不减:“那依霍二公子来看,谢某要怎么做,才算是掌控了霍皖衣?”夜芒道:“让他不敢做出任何有悖于你所思的事情,这才是真的掌控了。谢相大人,你好歹是一朝丞相,莫不然你从未想过?”“哪里,”谢紫殷叫停了轿子,轻声道,“谢某只是觉得霍二公子还不够了解谢某。”“……什么?”夜芒愣怔。谢紫殷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专注认真,又意味深长。“你怎么会以为,霍皖衣所做的事情,有悖于谢某所思呢?”“……你、你的意思是——”夜芒睁大眼睛。他一瞬间想起很多自己打听到的那些消息,但他现在才醒悟过来,已是太迟。落了轿,夜芒被侍卫从轿中直接拖了出去,按倒在地上。而此时此刻的夜芒却不挣扎了。他只是缩在地上,冷声发笑:“哈哈……哈哈哈哈……我、我知道了,他完了!他完了!哈哈哈哈哈哈……再得意,也就是如今得意了……太好了……霍皖衣,我要在阴曹地府里等你!!”在他的阵阵狂笑声中,轿子又再起轿前行。谢紫殷放下轿帘,只留下一句淡不可闻,却冷淡至极的话语:“废了他。”辞别高瑜,出了王府,霍皖衣迟疑片刻,还是往相府走去。这桩事来得急也消失得太快。若其中没有几个推手,流言消散绝非如此轻易。实则自从那次之后,他们之间少有相见。霍皖衣想,若是谢紫殷不想见他,那他们确然没有多少机会相见。因为谢紫殷有千万个道理不见他。而他想要从这千万个道理中得到一次允肯,绝非易事。秋时夜也寒凉。霍皖衣避开了长街人群,转而去了另一侧的偏门叩响门扉。寻常时候解愁都会在这里候着。她是相府的仆婢里最接近谢紫殷的人,诸多事务,她亦知晓。这偏门不是真正的偏门,因为在不知秘密的人眼里,它只是一扇小门罢了,但在知晓它作用的人眼中,它便如同是个密室的暗门一般。他叩响了门,解愁的声音就隔着门扉传来:“……是谁?”霍皖衣答:“是我。”解愁不会错认他的声音。是以门内静了片晌,解愁才道:“……奴婢需得先问过相爷。”得了霍皖衣的应答,解愁又匆匆赶往书房。没过多久,那扇小门被从里面拉开,露出解愁的脸。解愁道:“霍大人请进。”她不可再唤他“夫人”,因为如今的霍三元便是霍三元自己。那个所谓的霍皖衣,如今是缠绵病榻,再无人得见的相爷夫人,却不是新科状元。流言四起时,解愁也为此担忧过。但现在的霍大人是清清白白,担忧尽去的同时,解愁也意识到有些事情已悄无声息地改变。譬如霍皖衣的身份。她在前方引路,停在书房门前,低头让步。无需通传,霍皖衣踏入书房,等解愁轻手轻脚将门关上了,也公事公办般低头施礼:“……见过相爷。”谢紫殷抬起眼帘看他。“霍大人怎么不在刑部忙着为旁人洗冤翻案?”霍皖衣道:“臣来见相爷,是有一事想说。”他们好似一瞬间就陌生了起来。谢紫殷摩挲着扇柄,道:“何事想说?”霍皖衣答:“臣是来谢过相爷相助的。”“本相何时相助过霍大人?又是何事相助?”“何时何事,相爷心知肚明。臣亦知晓。”谢紫殷道:“如果是你我都知晓的事情,那为何本相不知晓?”霍皖衣道:“相爷说不知,那便是不知。但臣以为相爷知晓,所以臣还是要谢过相爷。若无相爷从中运作,这桩事哪里能这般迅速收尾。”这番话说来,好似恭维谄媚。然而他们之间从不曾有过这些东西。霍皖衣一句话落了尾音,谢紫殷深深看他片晌,道:“左右也有忠定王爷为你收拾残局,你谢过他,再来谢我,也不怕得罪了人。”“真要得罪,那也是两方都得罪。领情这种事,领一方是领情,两个都领便成了结仇。”霍皖衣道,“只不过臣不怕结仇,只怕相爷连臣想要领情,都不允领情。”谢紫殷道:“如此说来,若我不承认自己有相助于你,便是我害了你,让你没能如愿领情?”霍皖衣道:“臣不敢威胁相爷。”“而我认为你是在威胁。”“……这般,相爷想要臣如何赔罪?”烛光之下的扇骨莹润泛光,折扇被谢紫殷叩在桌上。这声轻响低不可闻。谢紫殷淡淡道:“夜色深了,留宿一夜再走罢。”……解愁候在卧房门前许久。天色蒙蒙亮时,霍皖衣才拉开房门,鬓边发红地走出房间。解愁已然不知该如何应对其中关系。她一直在看霍皖衣的神情,以至于霍皖衣觉察时,便看见一双有些呆滞的眼睛正直直盯着自己。他挑眉道:“解愁?”解愁沉默。霍皖衣道:“解愁。”她如梦初醒般打了个激灵,低头道:“奴婢一时失礼。”“也无妨。”霍皖衣理了理衣摆,状似随意地问道:“相爷最近身体如何?”“……”再随意的语气,落在解愁耳中,依旧是猝不及防。她看不出霍皖衣到底是个什么神情,却也不敢在谢紫殷不曾授意之时,应答实情。是以解愁只能勉强道:“……相爷的身体,很好。”“当真?”霍皖衣问。解愁道:“……千真万确,请霍大人宽心。有奴婢在——”“正因为有你在,我反倒不是那么宽心。”“……”解愁一时无言。这句话听起来并不如何动听,但解愁却知晓,那并非是霍大人刻意针对。更何况霍皖衣又道:“你对他忠心,有什么都会帮他隐瞒。”然而即使他所说的是对的。解愁也只能否认道:“霍大人说笑了。”“别让他伤害自己。”霍皖衣忽而道。解愁怔然。不等她应答,霍皖衣又道:“不管谢紫殷想如何报复我,对我做什么,都是我应得的。”“但是如果……如果他就算报复我,也还要伤害自己,那我会觉得很不值得。”“我这样的人,什么样的报复都该领受。他无论选择哪条路,让我得到什么样的下场,于我而言,是他给的,我便一并领受。”解愁动了动唇,却没有出声。陶公子离去之前,曾笑着同她说过那样一句话——“这两个人若是哪天能好好说话,也许就没有这么多事了”。彼时她还未理解其中缘由。然而此刻她听闻这几句“剖心之语”,恍然了悟。“好好照看相爷。”霍皖衣最后说到。解愁眼底藏着千万思绪,无从说,只能垂着眼帘,恭恭敬敬地回答:“……奴婢知晓。”霍皖衣颔首离去。天色正蒙蒙,而他背影渐远,如同与云雾相融。作者有话说:他好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