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平浪静之下隐有暗潮涌动,朝堂各派追名逐利,有人忌惮,亦有人铤而走险。刑部诸事繁忙,霍皖衣还记挂着为展抒怀的父亲平反一事,索性夜深不回。只每逢两日,他会先回府中备好药膳,亲手交到解愁手上后,再回返刑部,继续查阅与那桩案情相似的卷宗。他挑灯夜读,在各处调取卷宗,如此坚持了数日。展父确实是蒙冤而死,这件事于展抒怀而言是解不开的心结。纵然展抒怀明面上游戏人生,颇有些逍遥自在,实则心底还是忘不了当初那惊人剧变,总盼望着要为父亲正名。霍皖衣应了他的请求,便不忌讳去做。谣娘所做的事若是放在以前,也许霍皖衣并不会如此简单就一笔盖过。可人即是会变的。每一次遇见的、发生的,但凡由此经历过,人心也就会有所改变。纵使变得细微,微不可见。它却切实存在。正如霍皖衣一直以来以为自己不会后悔。——而他真的不曾后悔吗。他的确死不悔改。可一个人的心事太多,兜兜转转,总有一刹那的迟疑、犹豫,捉摸不定。然则如今事务无数,霍皖衣还没有多少时候能思索这些事情。他坐在屋中,就着烛灯翻阅件件卷宗,偶尔抬起眼帘,眺望窗外深沉夜色,一轮月华,即使有刹那茫然,瞬息浑噩。也仅此而已了。如今他最该思索的,还是如何为展抒怀的父亲翻案。这件案子……从前究竟如何发作,展父又从其中被栽赃陷害了多少罪名?……又一日清晨,刑部中人影寥寥,好似万籁俱寂。孟尤情早早儿赶来刑部交付卷宗,从他屋前走过时,偏过头留意了一眼,便心下震撼。等卷宗交出,孟尤情原路返回,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迈步而来。站在门前,孟尤情施礼道:“……见过霍大人。”他抬起眼帘看向来人,有些讶异:“孟大人?”孟尤情才是真正的讶然。他们少有见过,甚至不曾如何交谈,被霍皖衣这般直接叫出姓氏,孟尤情含笑道:“没想到霍大人竟然知道下官?”霍皖衣道:“孟大人在明堂殿声名赫赫,又有谁人不知。”孟尤情撩起衣摆走入屋中,离他近了,脸上笑意更深:“也是霍大人心细如发,否则就算知道,也不能这般轻易就认出下官。”霍皖衣打量孟尤情片晌,神情不动,道:“孟大人言重了。”“不知孟大人有何要事?”他问。孟尤情脸上依旧带着笑意,闻言,孟尤情踱步走到一张太师椅前,也不客套,直接便坐了下来:“下官不曾料到霍大人竟是如此……尽职尽责。”霍皖衣睫羽微动:“哦?孟大人的意思是我不该尽职尽责?”孟尤情道:“不敢,只是下官明白,以霍大人的身份,本不该如此。可霍大人竟还是尽职尽责,全心全意,不止得了谢相大人的青眼,也有赵大人倾力举荐。”“……”一顿,霍皖衣道:“孟大人话里有话。不知我是怎样得了谢相垂青?”孟尤情脸上笑意不减,只压低声音道:“一纸诏书,陛下亲赐的姻缘,霍大人以为呢?”果不其然。孟尤情的话语并不委婉,可说直白。却也不出乎他的意料。实则在孟尤情主动与他交谈时,霍皖衣的心底便有此意料了。——平白无故的试探。霍皖衣被这样试探一番,倒不见气,反而笑道:“孟大人实在聪慧。”“哪里哪里,”孟尤情抚着袖摆,道,“其实很早的时候,孟某就有此推断——于是再早些时候,孟某便确认了霍大人的身份。”比之好友杨如深,孟尤情的心思说是深沉也不为过。早在那时孟尤情就已经认出,霍皖衣即是霍皖衣,不是两个人,而自始至终都是同一个。霍皖衣道:“孟大人如斯聪慧,今日刻意说破,是为着什么?”求名求财亦或求得利益。“都不是,”孟尤情无需他说出口,已直言否认,“孟某在明堂殿任职多年,从来都深知谢相大人的性情诡谲,难以揣测。霍大人身后既有谢相撑腰,孟某又何来胆量以此相胁,要什么名利钱财。”“哦?”霍皖衣挑眉,“那孟大人是为了什么?”孟尤情道:“孟某很能理解霍大人。”“……理解我?”孟尤情道:“世上多的是愚忠愚孝之人,愚忠的丧了命是忠臣,愚忠的活了命是奸臣,霍大人且说说,这公平不公平?”……要说公平吗,那好似是不公平。孟尤情先由这句话开了个头,霍皖衣哑然失笑。他觉得这位孟大人倒也有趣。“孟大人觉得呢?”霍皖衣反问。孟尤情道:“很不公平。从来都是皇帝想如何说就如何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做臣子的不愿意,是抗旨不尊,违逆皇命。做臣子的尽心竭力,又是愚忠。好话坏话都让他们说了,谁又能体会到做臣子的不易。”霍皖衣道:“孟大人……很是直白。”敢于端坐在刑部评判帝王,这种胆量非是常人可比。而孟尤情确然有无匹胆量:“若陛下不是圣明之君,那孟某说什么都是错的,合该被治罪、斩首。但若陛下是圣明之君,孟某便不会有此下场。”“孟大人却不怕被人参一本不敬帝王?”霍皖衣问。孟尤情道:“真不敬,孟某不敬的也是先帝。可先帝又如何?不过是名字都被自己毁了,只剩下个姓氏。只是这姓氏却也在江山易主时散了个干净,如今既不能说他是高帝,也不能直呼其名,说他是罪人,却也不合情理。唯有说声先帝而已。实则他又算什么帝王——”这番话里好似藏着未尽深意,孟尤情双目含笑,低声道:“霍大人以为呢?”霍皖衣道:“孟大人倒像是在为从前的什么事情打抱不平。”孟尤情却摇了摇头:“孟某也只是仗着陛下贤明,而先帝已是一抔黄土才有此一说。若是放在从前时候,先帝在时,这些话孟某在心里却是想都不敢想的。”“如今孟大人不仅想了,还说出了口。”孟尤情道:“因为霍大人便是这样的人。”“奉旨做事是奸佞,抗旨不尊便成了反贼。”孟尤情笑着继续,“是以孟某从不觉得霍大人有什么错处,唯有可惜世人总是一叶障目。”霍皖衣道:“孟大人这般说话,好似是在同情我。”“何来同情啊,”孟尤情矢口否认,“孟某不会同情霍大人,因而霍大人并非全然无错。但孟某以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犯了错,未必等同于有罪。至少于孟某而言,昔年霍大人身处其中漩涡,能可保住性命已是不易。至于究竟是错误,还是罪孽,那也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评判。而现在的许多人,都还不够资格。”霍皖衣沉吟片刻,微笑道:“再如何说,从前的霍皖衣也不再是我。”“所以啊,于自己有利时,人人义愤填膺,扬言要除却罪人。可若利益颠倒,他们便是知道也装不知道。”“易地而处,为了活命,这样的选择又如何好说是对是错?”孟尤情一番话语犹如剖心赤忱,令霍皖衣一时无言。他合上卷宗,亦难得认真道:“无所谓对错是非,亦无所谓他们恨不恨我,恨我应当,不恨我亦是如此。”秋风扫落叶,坪洲陶府,一派欢欣。陶明逐从屋中大步迈出,接过身旁侍女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汗。他对上展抒怀满是期待的眼神,点头道:“毒素已经去除得差不多了,接下来便是服药,辅以药汤调理,想来用不了多久,身体便会痊愈。”展抒怀根本压抑不住自己的高兴:“太好了!太好了!陶公子,我真是……不知该如何感谢你才好!我、我来坪洲时,还带了许多银钱……陶公子,我把这些全都给你!谢谢你,谢谢你救了谣娘!”陶明逐白他一眼,皱着眉道:“我好歹是神医世家的传人,你和我说什么金银财宝,我难道是那样贪财的人吗?”“好、好……是我说错话,陶公子当然不是贪财的人!”展抒怀脸色发红,仍在激动,“可是我总要答谢你!陶公子想要什么?!你说,我都可以给!”陶明逐道:“我要你闭嘴。”“……”展抒怀立刻捂住嘴巴,连连颔首,示意自己十分听话。陶明逐抻了个懒腰,双臂环抱:“你也别急着去见谣娘,她虽然已经苏醒,但现在还没什么精神,需得好好休息。你这个吵闹的样子,怕是会影响到她休养身体。”展抒怀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陶明逐道:“除非你发誓你会安安静静的。”展抒怀立刻举起手来,做了个指天为誓的动作。“很好,”陶明逐满意道,“你非常好。”……“如果我的第一个病人有你这么听话就好了。”陶明逐离去时臭着脸嘀咕道。作者有话说:孟大人:霍大人,求带飞。杨大人:没想到你心思这么多,我觉得我是最傻的。莫少:停一停,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才是?谢相:我不是针对谁,我的意思是,在座的各位都不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