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作雪的动作极为迅速。他本着“奉命行事”,不得罪谢相大人的心思,头一回在奏折上做了文章,狠狠参了一本近日炙手可热的霍三元,霍皖衣。这桩怪事莫说霍皖衣自己不解其意,旁人也是摸不着头脑。为此,赵绝还特意寻到林作雪询问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林尚书想破头才想出来几个理由,好说歹说将赵绝送走,转头又迎来了吏部尚书。林尚书心里苦啊。可又能如何形容自己心中的这份苦。反观霍皖衣,他得知礼部尚书林作雪忽而参了他一本,弹劾他几桩罪责之时,确然也十分讶异。只不过他左思右想,也不知自己是何时、何地,因为怎样的事情得罪了林尚书,干脆就先将此事搁置。他现下最想做的事情,便是为展父翻案。至于林尚书是否对他有所误会、怨气,那也是押后再谈。前两日他收到坪洲来信,信由谣娘执笔,字迹娟秀,所说的话语也十足温柔。而霍皖衣迟迟没有回信。他不知说什么,也不太想说。在这盛京,繁华是真的繁华,人亦孤独。越是看得多,越失去得多。这个道理他和展抒怀都应该懂得。趁着天气正好,秋风和煦,霍皖衣为着展父的案子四处奔波,先去了趟明华殿。刘冠蕴坐于明华殿中,见到他骤然来访,神情却不惊讶。反而语声亲切道:“霍大人怎么来了?”霍皖衣躬身施礼,开门见山地回答:“回相爷,下官是有一事想请教相爷。”“有事请教?”刘冠蕴道,“不知是什么事情能让霍大人亲身跑这一趟?”霍皖衣道:“下官想调取明华殿近年来的所有官员卷宗。”刘冠蕴问:“霍大人想做什么?”霍皖衣道:“前些时日,下官在刑部整理卷宗时,发现有桩案子也许另有隐情。是以下官想多调取相关案情的卷宗,看看那是否是桩冤案。”明华殿里静得落针可闻。间或有秋风吹来,撩动发丝衣摆,将人衬得衣袂飘飘,别样风流。以这般风景去看,霍皖衣不似凡人,秾艳昳丽,天下殊绝。刘冠蕴沉默片晌道:“霍大人倒是刚直不阿。”这刹那,霍皖衣不由微笑:“刘相大人说笑了。”他与刚直不阿毫无关系。世人言他自私自利,从来如此,何曾有过刚直?刘冠蕴看来的目光依旧平和沉静,像一汪深深潭水,却不令人心寒畏惧。“……既然你是为着这种事想要调取卷宗,本相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霍皖衣又施礼道:“谢过刘相大人。”刘冠蕴温和道:“要寻求真相并非易事,霍大人有这份善心,很好。”他怔了怔。世间无数人言说他的无情无义,冷血阴狠,这段时日,他却听过几次说他心善的声音。霍皖衣道:“刘相言重了。”他无善心,少做善事,也不坦**,既当不起刚直二字,也无可说善良。离开明华殿时候,天光极盛。碧空如洗,道旁枫红如火,秋风至,又添几分凉意。他还要去明堂殿走上一回。孟尤情早得消息,特意在明堂殿前等他前来,在前引路道:“上回见面时霍大人便说过想要调取各处卷宗,下官想着霍大人迟早会来走这一趟,果不其然,今日霍大人便来了。”霍皖衣看向他:“孟大人竟也牵挂此事?”“不敢说是牵挂,”孟尤情摇首一笑,“只是在明堂殿任职日久,难免也想为冤假错案喊喊冤罢了。”说话间,两人已行至明鹭殿前,长廊上前后无人,殿中屏风隔断,无从看出其内风景。将人送到此处,孟尤情也不久留,先辞别了霍皖衣,再对着明鹭殿躬身施礼,做全了此等礼数,孟尤情方退步离去。已至此,霍皖衣隔着屏风亦俯首道:“……下官霍皖衣,求见谢相大人。”不出片刻,有人影自屏风后行出,和霍皖衣对视一瞬,那是个面生的年轻官员,脸上带笑:“谢相大人允了,还请霍大人随下官来。”“请。”霍皖衣颔首。这年轻官员带着霍皖衣绕过屏风,却未直行而去,反倒是带着人走了另一条小廊,穿行过数十步,在一处假山林立,碧波摇曳的水塘小苑停下了脚步。循着那官员的目光看去,谢紫殷正倚着廊柱坐在池旁,与池水隔着半人高的距离,手中的饵食颗颗撒入水中,瞬息便有涟漪晃**,晕开一圈圈水环。“就是此处了。”官员道。其实也无需这官员开口,霍皖衣自也知道,不过他亦守礼数,微笑道:“多谢大人引路。”那官员躬身道:“不敢、不敢。”便又连连告辞,退至转角处,转身离开。如今池边静谧,霍皖衣步步行去,在谢紫殷身侧停下。谢紫殷也不回头看他,只道:“你看这些游鱼,说它们可悲,却只需吃喝玩乐,说它们快乐,却又困于一隅。”他们又是一段时日没有见面。霍皖衣没有立即回答谢紫殷的话语,因而他正在看,看谢紫殷的气色是否有所变化。他为他精心准备的那些药膳,总该有所作用。他这般想,目光就在谢紫殷的脸上停留了很长的时间。谢紫殷的气色与以前相较,确实有所改变,变得稍微好上那么一点。该说这变化轻微,若不细看,根本瞧不出那其中有何变化。他准备的药膳,好似杯水车薪,却又着实有着用处,否则这时日也不见多么漫长,亦是有了零星变化。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霍皖衣放松不少。他微微一笑:“我若是游鱼,未必然有悲欢。”谢紫殷不带情绪地反问:“是你无悲欢,还是游鱼没有?”“相爷若要我有,那我便有,若要我没有,那我就没有。”他这样说话,实在好听。好像自己确然是个听话的、至真至诚的、毫无私欲的人。可天下间没有毫无私欲的人。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因为人懂得何谓欲望,人从来贪婪。也不知谢紫殷是否想到这其中悖论。总归谢紫殷也只是轻笑一声,道:“霍大人的话说得好听,不过如此相较,岂不是显得本相太过不近人情了?”“下官不敢。”他说。“敢与不敢也是变作游鱼之后才知道的事情。”谢紫殷道。霍皖衣道:“无论什么时候,下官都听凭相爷吩咐。”“哦?”谢紫殷好似因这句话笑了笑,然则他细看去时,却只能望见谢紫殷不显表情的侧脸。“霍大人既然愿意听凭本相吩咐……”谢紫殷转过头来看向他,眼底幽深漆黑,犹如深渊漩涡,引人沦陷——“那本相若是吩咐你去死呢?”死吗?霍皖衣在这瞬间心脏好似停跳了。但那不过是短短的一瞬,因为太短暂,几乎叫他不明白那究竟是为着恐惧、错愕,还是为着早有预料而觉得尘埃落定一般的解脱。他总是思索谢紫殷到底要向他做出怎样的报复。……无论是什么,霍皖衣认为,自己都已有了觉悟。他甘愿领受,也不会因此记恨、后悔。从前他什么都想到自己——他从来都没有这样深刻的觉悟,这样孤注一掷的心。可那还是自己不能说出口的。因为谢紫殷未必会相信,也未必会听。是以霍皖衣睫羽微颤,带着两分笑意回答:“我的性命,不是一直都在相爷手中吗?”所以是生是死,都是凭着谢紫殷的一句话。“那我要你去死呢?”谢紫殷追问他。他一顿,道:“如果相爷想要我的命,我自然会给。”谢紫殷深深看他片晌,却没再纠缠这个问题,转而道:“你来见我,是想说什么。”一番话说到正题,霍皖衣放松了些许:“我想要调取明堂殿的卷宗。”“做什么事?”谢紫殷问。“……我想为展抒怀的父亲翻案。当年的案子确然是个冤案,只是他所涉及的罪名太多,若无十足的把握,不能轻易为之翻案,更不能轻言无辜。”谢紫殷静默着,秋日天光映落,照在他们彼此面容上,衬托得二人好似天地间最相和谐、也最相配。朝服玉冠,腰间环佩,皆是相得益彰。不知过了多久,谢紫殷移开目光,道:“你确然是个好人。为几个人翻案正名,得了好处,就开始想着为更多的人翻案。你这般心善,本相倒是第一回 见。”霍皖衣不语。“他那心上人要取你的命,你也是大度,说原谅便也原谅了,说放过也自放过。如今还要为着展抒怀的父亲翻案,讲说你善良,也是合情合理了。”霍皖衣无从解释,垂下眼帘道:“……还请相爷准下官调取卷宗,相爷若是应允,下官……都听相爷吩咐。”然则谢紫殷却未为难他。“随你。”谢紫殷从袖中取出一支令牌,扔到霍皖衣脚边,淡淡道,“凭着这枚令牌即可调取明堂殿的大部分卷宗。若有不足,可以再来找我。”作者有话说:好消息:谢相的棋开始收网了。坏消息:收网还要收一段时间。好消息:谢相对老婆很好。坏消息:谢相对老婆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