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浩大,江河之于人生,广阔无垠、深邃遥远,总是在静默无声中奔涌翻覆,激起层叠巨浪,时时冲刷着如是微尘的芸芸众生。盛京的湖水平静无波。已过六日,霍皖衣将为展父平反的折子递了上去,如同碎石击水,只这一封折子,也是激起千层浪来,举朝震惊,竟无多少人敢相信这是他所做出来的事。——盖因他不该主动为谁人翻案,无论是以他从前的身份,还是以他现在的身份。身处刑部,本该收敛锋芒,少管闲事。因则这个地方看似权利汇集,却也波谲云诡、处处隐藏陷阱。难说何时会因什么事得罪权贵,是以在多数官员看来,霍皖衣白日飞升,做了三品大官,更该藏去锋芒,低调行事。又岂能这般任性恣意,说为谁翻案,便为谁翻案?可事情已经发生,递上去的折子直入宫中,不仅摆在了帝王的御案上,亦传遍朝堂。以霍皖衣如今的身份,他的奏折的确不需经由真辩司或明堂、明华两殿,他可以直达天听,谁也阻碍不得。纵然能拦下他的奏折,也不能拦下他亲身拜见帝王,为那姓展的人翻案。随着这桩案子被道出往年种种,数之不尽的罪责、负罪而死的官员,桩桩件件事,皆受霍皖衣调查而出的真相揭露——无罪蒙冤,方是昔年此案的真相。当年此事闹得也不小,倒也是一桩与先帝授意全然无关的冤案。彼时先帝并未故意冤枉谁,应是展父得罪了小人,被故意构陷报复,才会得此下场。本是多年来都无人问津,哪知晓今日却被霍皖衣悍然翻案,又怎么诸位官员不言震撼。再说新帝见了奏折,便已下令让大理寺严加审查,想来不出几日,真相便会传遍天下,要世人都知晓这含冤而死的众人,竟是清白身。风声很快即传。远在坪洲的展抒怀闻听到风声时,已又过两日,真相已明。大理寺未曾故意刁难,反而大理寺卿好似在为了讨好霍皖衣,不仅大开方便之门,更是几次拜访,事无巨细,皆是尽数写明,合在奏折里递进宫中。“展哥,你在看什么?”谣娘从展抒怀身后走来,站在他身侧问道。展抒怀看着盛京方向道:“霍皖衣……为我父亲翻案了。”谣娘惊讶道:“霍大人居然动作如此迅速!我们在坪洲都知晓此事,想来天下间也定然传遍了罢。”“不错,”展抒怀轻轻颔首,转而看向谣娘,“他一翻案,我父亲的名声便不再是个罪人……如今我父亲清清白白,天下人都知晓他当初的所作所为,再无人说他不好,说他有罪。”这是他期盼已久的事情。在父亲蒙冤而死时,他就一直盼望着有这么一天,无论是自己还是旁人,总该有个人仗义执言,为本就无错的父亲证明清白。他一生说快乐,却并无多少快乐可言。父亲蒙冤而死的事情积压在他心中,迫使他想要得到权利,得到财富,拥有人脉——这般也许就能为父翻案。期盼多年的事终于得到实现,展抒怀一时百感交集,几欲哽咽:“……这很好。父亲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谣娘亦十分高兴:“能还父亲清白,这真是件好事!此事遍传天下,从此我们便能为父亲换个安息之地……之后每逢祭祖时候,都能正大光明祭拜父亲。”“对,我还要为父亲另择一处,他不该葬在那里……”他轻吐一口气,忽而下定决心般又道,“谣娘,我打算回盛京。”“你想回盛京了?”他看着她,神情很是认真:“如若没有这些事,我们和霍兄应当说是各取所需、两不相欠,但我们情理上终究矮他一头,谣娘,你说是吗?”谣娘微微仰起头,笑道:“……是的,展哥。”他们从前确然是各取所需的关系,彼此利用。但霍皖衣从未想要过他们的命,更不曾以什么手段真切害过他们,是以情理之中,他们到底要错上一分。得了谣娘的应允,展抒怀面带笑容,低声道:“……好,你就留在坪洲,若盛京无事,我自会书信于你让你前来,如若有事,你也不要任性,莫来寻我。”话说至此处,谣娘张了张口,到底还是点头。展抒怀道:“我还要先去西平州一趟,那日莫公子书信而来,曾提及新的芊织坊仍在西平州重建……我想去带几件衣服回来,赠予霍兄。”谣娘笑道:“好,展哥,你想做什么就去做罢。我会一直等你的书信。”因着霍皖衣为展父翻案一事与大理寺卿有所交集,那大理寺卿呈上去的两封奏折里,便是一封澄清真相,一封鼓吹霍大人的“丰功伟绩”,其遣词造句令人瞠目结舌,怕是林尚书看了,也会惊呼道比不上此人能说会道。叶征坐在御案前,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两封奏折,摇首道:“这大理寺卿为了夸霍皖衣,可是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能夸得出’霍大人素来刚直‘这几个字的人,着实很不一般。”谢紫殷就倚坐在下首的太师椅中。他凝视窗外风光,手指不经意地摩挲杯盏,轻声说:“高瑜的人。”能这样大肆鼓吹霍皖衣的,不是有利可图,就是另有隐情。显而易见,如此不遗余力,不计较好处,那便不是为了利益,而是因为背后的那份隐情。叶征颔首道:“他行事倒是愈发高调,好似是抓准了朝堂里忠定王的势力不算微小。”“再如何庞大,也大不过皇权。”谢紫殷语声疏懒。叶征道:“但积少成多、以小博大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譬如陛下?”“譬如你我。”他便笑了笑:“陛下还是这么在乎臣口中的说法。”“因为这个皇位不是我想要的,”叶征合上两封奏折,端起甜汤抿了一口,“是你不想坐,所以我才坐的。而你我会一直都是知己好友,这永远都不会变。”然而谢紫殷却道:“世上哪儿来的永远。”叶征道:“你不相信永远?”“臣不是不信,只是觉得信不过所谓的永远。”谢紫殷淡淡道,“也许好事总是会分崩离析,瓦解坍塌,坏事却才能长长久久,一如往昔。”“但是谢紫殷,我一句话就能堵得你说不出第二句来。”叶征面色严肃。“什么话?”叶征清了清嗓子:“你对霍皖衣的心,难道不是永远?”……船在湖心,如履平地一般。霍皖衣和梁尺涧二人对坐在小舟上,隔着案几,手中各执一樽酒樽。“饮酒么?”梁尺涧问他。他摇首:“我不饮酒。喝醉了误事也伤身,不如满灌清湖水,以水代酒,也不饮它,再将它送还湖中。”梁尺涧思索了片刻这几个动作:“意义是什么?”霍皖衣道:“你将酒樽交到我手中,那总该有个法子让它有它自己的作用。它既是酒樽,便是器皿,不用来盛物,还能用来盛什么?”“风也可以盛。”“那梁兄就盛风,我盛湖水。”梁尺涧哑然失笑。“罢了,霍兄,我们还是开门见山。”“梁兄请罢。”“你为之翻案的人,是展抒怀的父亲?”“不错。”“……霍兄,我便知晓你是个心善之人。纵算以前你不心善,现在你亦有所改变了。”霍皖衣执着酒樽从舟下舀起湖水,水波**漾,散去涟漪。他做着这些动作,神情却漫不经心:“我一时好,一时坏罢了。不过我坏的时候总比我好的时候多,时日也更长久些。梁兄,你觉得我心善,只因为我未坏到你的头上。”梁尺涧道:“我不和你辩论这个。对了,前些时日我见到了青珠儿——”“你以前的心上人?”“……呕。”梁尺涧夸张地扶着船边干呕。霍皖衣笑道:“好,不这么说,你见到青珠儿……然后呢?”梁尺涧道:“他对我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霍兄,我觉得不对劲,他好似在刻意接近我——但是当初,也是他非要离开。”“也许他后悔了。”“也许他另有所图。”梁尺涧接着道。霍皖衣道:“梁兄既然也知晓,那便也是见招拆招……再者说,文兄今日和梁兄可有联系?”梁尺涧皱了皱眉,道:“他早些时候被表叔公调去明华殿任职了,我很少见到他。”“能见为何不见。知己好友,难觅难求啊。”梁尺涧瞬间就抓住了他言语里的惆怅:“霍兄有想见却见不到的人?”“梁兄委实敏锐,”霍皖衣道,“我如今也不知该怎样是好。若是我能读心,再难的心思我也能想出法子应对。可惜我不会读心,无从应对。”谁知梁尺涧跟着叹了口气:“我也是一样。”“嗯?”霍皖衣挑眉,“梁兄有什么不知如何应对的难题?”梁尺涧摇首道:“那位玉生道长,言语里十句好似有九句都是假话,每每听他说话,我都深觉紧张。总觉得……再这般下去,哪一日若是他说自己是男人,我也要怀疑他在说假话了。”作者有话说:新帝:你俩谈恋爱真的麻烦莫少:就是就是梁神:我什么时候助攻?我也开始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