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当年汤屿的那桩冤情,杨如深记忆犹新,颇觉遗憾。——彼时他也在明堂殿中任职,当时的丞相对此事很有些微词,可到底不想插手这桩事情,只能放任汤屿蒙冤而死。“……这件事却也不是霍大人做的。”杨如深道。当初大理寺卿姚心池,也是帝王手中的一把好刀。只不过他到底身居高位、手握实权,身后关系千丝万缕,远不如霍皖衣这个无依无靠,只能仰仗君王信任的纯臣来得趁手好用。正因如此,姚心池始终都被霍皖衣压过一头,不得寸进。恰巧就是在这个时候,一桩大案犯到姚心池的手里。事情便这般巧合。姚心池借着这桩大案想扳倒霍皖衣,而汤屿也就成了这场博弈的牺牲品。“汤大人自入朝为官以来,确实清廉刚正,虽没有多响亮的名声,但与其共事的同僚皆知他是个正人君子。”说起汤屿,杨如深又叹了口气。只是可惜……汤垠追问:“发生了什么?”杨如深道:“汤大人从前受过霍大人的提拔,却也并非坏了规矩。而是他合该再进一步,又先被霍大人提了出来,旁人愿意卖他个好,这桩事也就记在了霍大人的头上。”而这种小事自不会被多少人放在心上。可姚心池偏就需要。彼时的霍皖衣没有软肋,看不出任何弱点,姚心池想要扳倒他,亦或让帝王心中的霍皖衣存有污点,那任何事情、任何人,都可以被姚心池加以利用。汤屿就是如此失去了性命。在姚心池的一手策划之下,霍皖衣纵然想要为汤屿求情,也不能发声,否则就坐视了姚心池想要扣给他的那顶“结党营私”的帽子。霍皖衣没有为汤屿求情。姚心池在这场无声无息的博弈中大获全胜,却也没能减轻帝王心中霍皖衣的分量。说是胜了,却也还是一败涂地。“再之后——”杨如深停下脚步,与汤垠一起遥遥望向漆深的夜色,喃喃道,“姚心池得罪了先帝,我也就再也没有听说过关于他的事了。”而姚心池究竟是死是活,他不知道。但以霍皖衣当时被姚心池那般掣肘,无能为力的状况来看,姚心池遭受报复而身死,却是最可能的事。汤垠沉默良久,他茫然发问:“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杨如深沉吟道:“也许在霍大人看来……的确是他害死了汤大人呢?”“……大哥。”他齿间咬出这两个字,怅惘至极,“谁知道呢……”夜。深夜。漆黑不见底的夜色。而此时此刻,却正有一道人影在飞快移动。那人跑得很快、很急,快得连满身的汗都会瞬息被风吹干。他双目明亮,既在跑,也在观察四周,时不时的,还会绕开路,躲进草丛里。——然后便有一群人从眼前掠过。不错,他正在被别人追杀。方断游静静俯身在草丛里,他咬着牙,屏息凝神,注视着那些黑影渐行渐远,才缓缓动了身体。“倒霉。”他在心底无声抱怨。早知道去牧州会见到这种事,他便不要那桩生意,不赚那笔钱也就是了。可惜事情就是这般不凑巧。他偏生撞上了,也被发现了——如今更是被追杀了不知道多少座城池。从牧州到西平州,方断游每日都过得提心吊胆,一刻也不能轻松。趁着夜色,方断游绕路过城。他不打算进城,反倒觉得这荒郊野外的更加安全。话虽如此,方断游还是打起十足精神,尽力悄无声息地前行。他越发接近那座巍峨城墙,心里谨慎,眼看着周遭追杀他的人应是进了城,还未来得及放松心神,急急行了一段距离,就不巧撞见了个捧着东西出城的人。那人也是没想到夜半三更还会有人做贼一般走在城郊,当即被唬了一跳:“什么人——?!”这话一出,方断游暗道不好。追杀他的那群人虽无什么绝世高手,却也算得上翘楚,更何况前后错开的时间并不长久,焉能不被这声响惊动?情急之下,方断游一咬牙,拎着这个人就开始逃跑。好在那人被他拎着时就意识到了不对,也不敢大声呼救,怕被他恼羞成怒间一刀取了小命,反而是大气也不敢喘,安静至极。待他们匆惶逃进一处山洞,方断游熟练至极地将洞口用杂草、石头掩盖住,两人才有闲心坐倒下来,彼此对视。若是此时此刻有相熟的人站在这里,便能认出他们各自的身份。那抱着衣物的人赫然是前些时日才赶到西平州的展抒怀。繇|药只不过展抒怀与方断游实在没有打过什么交道,两人在此之前不曾碰过面,自然四目相对之下,只以为对方是陌生人。展抒怀定了定心神,他到底是个商人,和好人打交道,也和坏人打交道,一时半会儿没丢了性命,他冷静下来,委婉道:“不知这位……侠士?可是需要我相助?”方断游冷着脸看他:“如果不是你大呼小叫,而我又不喜欢杀人……”“哈哈,侠士说笑了,”展抒怀后背一凉,慌忙道,“你不敲晕我,是怕自己控制不了力道直接将我……”敲死在城门口?他未将话说完,方断游却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展抒怀舒了口气:“这么说你果然是不忍害人的侠义之士。”深知现在就是拍马屁保命的大好时机,展抒怀开始胡诌:“我一看侠士的风采就知道你并非常人,所以才会惊喜交加突然出声,却不想耽误了侠士的大事,是我的罪过。”方断游道:“少说那些有的没的。你有没有钱?”“有的,有的。”展抒怀点头。方断游道:“我要很多银两,你把你身上的都拿给我。”“然后我呢?”“你自己走回西平州。”“那太远了,这夜里寒凉,我怕是冷死在半路上。”方断游有些不耐烦:“那我带你去下一座城,你又怎么回来?”展抒怀道:“我不是西平州的人。”“……那你要去哪儿?”展抒怀道:“我要去盛京。侠士,我在盛京有很多家产业,我非常非常有钱,你知道勤泠首富莫在隐吧,他儿子是我兄弟。”方断游上下打量他,确然看得出身家不菲,一身锦衣穿在展抒怀身上,很是人模狗样。“没想到啊,你居然认识莫首富的儿子。”方断游道。走江湖的人可以不知道自己爹娘姓甚名谁,却不能不知莫在隐的鼎鼎大名。是以莫公子逢人便说自己是莫在隐的儿子,那不是在装相,实是在为自己的小命找靠山。只可惜展抒怀叫嚷不出自己是莫在隐儿子这几个字。就算方断游相信,他也怕事后这次大胆认爹的事情传扬出去,从此英名尽毁,最重要的是……还会坏了他和莫氏一族的大生意。展抒怀的算盘是打得叮当响,闻言,含蓄笑道:“哪里哪里,都是机缘巧合。”方断游却道:“我也要去盛京。”“……啊?”“既然你要去盛京,不如和我一道。”“啊?”展抒怀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这位……侠士,就我看来,你应该在被追杀。”“我是在被追杀,”方断游大方承认,“但我没钱了。”展抒怀惊道:“我可以把钱给你!你要多少都行!但是和我一起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方断游道:“你和我一起更能避人耳目。毕竟我逃命的这段日子,一直都是一个人。”这也是方断游临时起意。前些时日他风里来雨里去,在追杀他的那群人想来,他身边怕是不会另外再跟着什么人。若能带上这个倒霉蛋和自己一块儿,指不定就能瞒天过海。方断游越想越觉得有戏:“就这么说定了。对了,你叫什么?”“……”心知逃不过去,展抒怀惆怅不已,颓丧道,“我姓展,名抒怀。”“展抒怀?”展抒怀有气无力道:“不才正是在下。”谁知方断游却在此时皱起眉头,摸着下巴道:“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展抒怀眼前一亮。“你认识陶明逐陶公子?”“不认识。”方断游摇头。“……那你认识阮宣清阮老板?”“也不认识。”方断游靠着石壁,抻了个懒腰,道:“我认识章欢。”“章欢……”展抒怀皱紧眉头,似乎觉得这名字似曾相识,却又很是陌生。“我还认识霍皖衣。”方断游又道。嘶——展抒怀倒吸一口凉气。此时此刻,山洞中幽深寒冷,他们堆了一堆篝火,却也时刻警醒,怕被发现行踪。而展抒怀这一口凉气吸进肺腑深处,让他顾不得会被发现,剧烈咳嗽了几声。“咳咳咳、咳咳咳咳!”方断游问:“你听过这个名字?”“何止啊……”展抒怀双目涣散,好半晌才将目光落到方断游的脸上,震惊道,“我这次回盛京,就是要去见霍皖衣。”哪料到他这句话说完,方断游也是瞪大了眼睛,错愕道:“我也是要去盛京见他!”“……啊?”作者有话说:要来了要来了(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