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夜色深沉,屋中烛光明灭,照映在谢紫殷俊美的面容上,好似添了几分暖意。可他高居上首,坐在两侧的官员一个个都是面色古怪,胆战心惊。冬日越来越接近了。而这寒凉的深夜,谢紫殷不请自来,将六部尚书齐齐聚在一处,却许久也未开口。少有这种时刻。林作雪坐在一侧,似有所察,但谢紫殷不曾出声,他便也不敢逾矩。这屋中就这么一直沉默了下去。夜色静默又深沉。直到谢紫殷把玩着扇骨的手终于放下,他抬起眼帘,神容是漫不经心的——他说:“有件事情,本相不得不知会各位大人。”……来了。立时起身施礼的众人心底不约而同响起这两个字。“谢相大人但说无妨。”方唯勤离他最近,此刻倒也比林作雪更先搭话。然而谢紫殷并不因此施舍半分眼神,只懒懒道:“我绝不容允霍皖衣站得更高。”这句话绝对是出人意料的。哪怕林作雪早已有了觉悟,此时听闻他这般直白地说出口,也还是免不了惊讶。一间明亮屋中,六部尚书的脸色可谓是精彩纷呈。“……敢问谢相大人,这……是为何?”默然片刻,赵绝垂着眼发问。谢紫殷微微侧首看来,道:“本相记得,赵尚书似乎很欣赏霍皖衣。”凡是识时务的人,此刻都不会应承。可赵绝到底不是那种人,他不承认,也不否认:“下官只是想要一个理由。霍皖衣毕竟是新科状元,风头无两,他乃是三元及第,也算为陛下新朝建立博了个好彩头。”“赵大人说得不错,”谢紫殷微笑起来,“可再好的彩头也会变坏,再风光的人……只要失去扶摇直上的助力,也能跌得粉身碎骨,不是么?”赵绝道:“但人身有傲骨,欲要扶摇直上,那只要心如鲲鹏,驰骋万里,也未必会一蹶不振。”“赵大人,”谢紫殷眉眼含笑地唤他,语声依旧慵懒,“你是在质疑本相?”林作雪连忙拽了赵绝的袖摆一把:“不敢不敢,相爷也知道,赵兄为人死板,一时半会儿怕是想不通,体会不到相爷的良苦用心……”他着急,赵绝却动也不动,又道:“下官需要一个理由。”“……赵绝!”林作雪急得面色发白。可赵绝就是不闪不避,目光凝在谢紫殷的脸上,丝毫不惧。谢紫殷道:“因为本相和他有仇,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赵绝道:“他已不是当初的他,如今的天下,从前的霍皖衣只是史书留笔的罪人,而非现在的状元。”谢紫殷神色不变,淡淡道:“可惜史书是史书,我们活在今时,却不是将来。”话说至此处,他站起身来。“诸位大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想来不用本相提醒,你们也心知肚明。好自为之,莫要多生是非。”这最后一个字落了尾音,谢紫殷意味深长地看了赵绝一眼,随即离去。以谢紫殷在朝中的权势,他昨夜放的话,第二日便能传遍朝堂。更何况他所说的话又是如此惊天动地,全然打破众人以为的表象,好似真正露出其中的真相来。不过短短三日,朝局已是翻天覆地般变化。首当其冲的人却不是霍皖衣,而是叶征。自林作雪弹劾霍皖衣开始,便不断有人跟着林作雪的脚步接二连三弹劾,这些叶征都可以按下不提——但如若这些事背后真正有谢紫殷示意,且现下更是直言不讳,那便不是叶征想要搁置就能搁置的。朝堂上并非人人都看好霍皖衣的大好前程,总有人嫉妒他升官太快,背后靠山难以撼动。而现在情况有变,这其中又有几人抵挡得住落井下石的**?弹劾霍皖衣的奏折越来越多,桩桩件件,真的也好,假的也罢,闹得这般声势浩大,绝非轻易即可善了。叶征头疼不已,直接召来谢紫殷问话。谁知谢紫殷态度随意:“陛下怕什么,若是实在捱不过,将霍皖衣撤职也可。”“你在放屁!”叶征气得半点儿风度也不顾了,“谢紫殷,你今天不把话跟我说清楚,你休想走出这个大门!”“臣无话可说,亦或者,臣更该问……陛下究竟想要臣说什么?”谢紫殷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简直能让人心头上火。叶征拳头捏紧,恨不能冲上去给谢紫殷几拳,让这张平静淡漠的脸变得五彩缤纷。“……你若是记恨霍皖衣,想要报仇,直说就是。朕现在就下令,说他其实偷天换日,和旁人换了身份,实则就是那个作恶多端、丧心病狂的霍大人。未免夜长梦多,现下就可将他直接处死,你觉得如何?”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谢紫殷才动了动眼神,叹道:“不如何。”“你难道不是改了主意?”“我从来都没有改变我的想法。”谢紫殷道。叶征道:“你不是恨霍皖衣吗,你现在放话让人弹劾他,阻碍他,为的不就是报复?可你这么报复他,又不许我真的发作他,你究竟在想什么?要做什么?”谢紫殷不答反问:“陛下觉得,是快刀用在人的身上更痛,还是钝刀?”叶征想也不想:“只要是刀都会痛,不管是快的还是慢的,能不挨刀最好。”“可已经受过的伤、尝过的苦,总不能说它不曾有过。”叶征道:“你还是很恨他。”“恨与不恨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谢紫殷端详着窗外枯树,“要让一个人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而他从前究竟错的对的,也不重要。”“你报复他,到底图了什么?你若报复他觉得痛快,那你随便如何。可谢紫殷,你从求娶霍皖衣开始,就变得让我有些看不明白。你究竟是在为了自己痛快,还是在让自己更痛苦?”谢紫殷有那么一段时间没有开口。他抚摸着窗棂,没头没尾道:“我很喜欢桃花。”——谢相大人不容允霍皖衣站到更高的位置。朝堂中多的是人为此幸灾乐祸。那霍皖衣也不看看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身份,竟然真的妄想乘着谢相的东风一进再进。现在靠山不愿就他,他迟早要摔下来。许多人都是这般想的,传出来的话语亦不会好听到哪儿去。杨如深听到这桩消息时就已吃惊过一回,如今日日都听到那些嘲笑言语,眉头都不觉皱紧。孟尤情从他对面走来,看他神色,笑着问道:“杨大人怎么又是这种神情?”“……当然是为了霍大人的事情。”杨如深语带惆怅。他和孟尤情关系已较从前亲近不少,已是能说几句心里话的知己至交,对于孟尤情的关怀,杨如深自无什么好隐瞒。闻言,孟尤情怔了怔,道:“杨大人是在担心霍大人?”杨如深道:“我何止担心他,我更担心现在的朝局。”“你的担心不无道理,只不过……在我看来,这朝局已经不必担忧了,”孟尤情道,“因为它很快就会变化,且是真正的翻天覆地,让人措手不及。”杨如深望向他,狐疑道:“你难道知道什么?”然而孟尤情只是浅浅一笑,高深莫测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有一种预感。杨大人,如若谢相大人仅仅是为了让霍大人难堪,那他有千百种方法,可他为何只选择这一种?你是否想过?”风吹得急切,窗外落叶卷起,从他衣摆处扫过。玉生垂下眼帘,神情漠然地看罢落叶飞扬,然后抬起手轻轻推开木门。“嘎吱——”他逆光站在门前,一身霜衣胜雪,眉目却冰寒至极,恍如永不融解的积雪。这刹那,刚刚醒转的青珠儿瞪大眼睛,打量四周的目光再也不带希冀,反而立时绝望了一般,泛着浓浓的雾气。倒在地上的人影抖如筛糠,单薄无助得厉害,然而玉生居高临下看来,没有半分动容。“青珠儿,”玉生轻声唤他的名字,又问,“你和王爷都忘记我说过的话了吗?”分明什么都还没有发生,可青珠儿还是被这句话吓得肝胆俱裂,脸色霎时惨白。“你和王爷都忘记我说过的话了吗?”玉生又问了一遍。他掉下泪来,匆惶摇头,挣扎着想要出声求饶,那从前被玉生伤过的舌头却好似在这时又痛了起来,青珠儿趴在地上,呛哭不止:“……玉、玉生道长……”“乖孩子,”玉生却微笑着屈膝蹲下,一手抚着他满面泪水的脸颊,轻声询问道,“你和王爷都忘记我说过的话了吗?”青珠儿抿着唇,欲要出声时颤了颤唇瓣,半个字也没能发出。玉生纵然是微笑面容,神情也无比漠然,青珠儿不答他的反复询问,他亦不生怒,只是放柔了语调,更为温柔地问:“你和王爷都忘记我说过的话了吗?”青珠儿再也捱不住这般压力,崩溃哭道:“记得!记得……玉生道长,我都记得!”“……原来你记得啊。”玉生仍是唇角含笑。而这一瞬间,他冷下面容,温柔抚在青珠儿脸上的右手瞬间滑下,死死扼住人咽喉,反而将人带起身来,又狠力往下一掼!砰然巨响。作者有话说:新帝:你放屁!谢相:素质。新帝:朕没有素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