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紫殷当真没有来见他。他好似与世隔绝,被关在这大理寺暗无天日的牢狱中,再也不见挣脱的机会。——可那未必绝对。霍皖衣有许多办法从大理寺中离开。只要他想,他便能做到这件事。但是他如今的境地是谢紫殷一手造就,他纵然能逃,也不想逃。时日大抵过了三日,梁尺涧带着点儿雪意来了大理寺见他。“……对不起。”那是梁尺涧见到他时的第一句话。霍皖衣靠在铁栏前,仰起头轻笑:“你有什么好说对不起的。”“我没能劝动谢相。”梁尺涧道。霍皖衣道:“若是他能因为你几句言语动摇,那他要做的事情,便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梁尺涧静静看他:“你认为他在做重要的事?”“也许我不该这么认为,”霍皖衣说,“我的事情,未必就很重要。”他话语里的自厌太过明显。梁尺涧吸了口气:“你不打算离开大理寺了吗?”霍皖衣道:“他费尽心思关我进来,我何必离开。”梁尺涧道:“你要用自己的前程、性命来做赌注?”“这不是赌注,而我的前程、性命,从来都是在谢紫殷手里拿到的。”“是我偷来的,”他看向梁尺涧时的眼神清醒又克制,带着似寒霜般的泪意,“终归要还回去。”谢紫殷先斩后奏的事可大可小。端看陛下如何抉择。朝堂上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唯恐又回到当初新帝登基时的日子。那于众多官员而言皆是挥之不去的噩梦。若是放在以前,递上去的折子还能绕过谢相,从另一殿递到陛下面前。然则现在刘相辞官归隐,这朝堂几乎便成了谢紫殷一人的朝堂。他简在帝心。又有从龙之功。只要陛下还没动那“狡兔死、走狗烹”的念头,谢紫殷就会风光到底。如此强势压迫下,再想仗义执言,也怕祸害了身家性命。能触及到这场博弈的官员,或许又善人,却绝不会有真正的蠢人。如同梁尺涧这般不顾一切去劝解谢相的,也就这么一个罢了。其中关窍,林作雪深以为然,不敢言。纵算辞官的赵绝以曾经的同僚之谊出言试探,林作雪也还是只能摇首不语。展抒怀被请进相府时,着实意外。梁尺涧为着霍皖衣拜访谢相的事闹得整个盛京沸沸扬扬。谁也拿不准谢紫殷究根结底是个什么意思。展抒怀更没有想到,有这么一日,他竟会收到谢紫殷相邀,请他到相府一聚。他对相府很陌生,对谢紫殷也很陌生。当年霍皖衣与谢紫殷如何纠缠,怎般缠绵情深,他知道,却也知道得不多。谢紫殷这个人,可以说在展抒怀的心中,就如同甚嚣尘上的流言传说,活在这世间,却未曾一唔。他自然意外。被解愁迎进屋,望见那坐在桌前状似沉思的侧影时,展抒怀也迟迟没能开口说话。谢紫殷生得一副好皮囊。好似这张脸就是为着与霍皖衣分庭抗礼而生。展抒怀望着他的侧脸,回过神来,躬身施礼:“……小民见过相爷,不知相爷邀小民来此,是有何吩咐?”谢紫殷也没回头:“你只问本相这件事?”……其实也是有想要问的。只不过对于展抒怀这个商人而言,有些话不如不问。梁尺涧身处朝堂,尚且得不到什么答案,更遑论自己一介商贾。是以展抒怀做足了谦卑的模样:“小民不敢相问。”“既是不敢,便非不愿、不想。”谢紫殷转过头看向他,眼底似有熠熠深意。“你和霍皖衣之间,关系倒好了不少。”展抒怀依旧低着头:“在小民的心中,霍大人便是小民的恩人、好友。”谢紫殷问他:“那你不打算为你的恩人、好友,问一问本相究竟想要做什么吗?”“如果相爷想说,那小民便听了。”展抒怀道,“可如果相爷并不想回答,小民也不想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谢紫殷道:“很好。”他辨别不出这两个字的深意,下意识抬起头来,就见谢紫殷站起身,步步走近。窗外飞雪漫天。谢紫殷眺望遍地雪色,微眯了双眸,道:“想尽办法,让霍皖衣主动从大理寺出来。”“……”展抒怀一怔,他的目光落在谢紫殷脸上,错愕道:“相爷?”“在霍皖衣看来,我不想他离开大理寺。”谢紫殷的声音里带着两分笑音,“然而我很想他离开。”展抒怀不解:“可是分明是相爷您将他——”谢紫殷道:“我如果不这么做,又怎么让他从大理寺出来?”展抒怀满头雾水,追问到:“相爷是什么意思?小民愚钝,实在是不能明白。”“你当然不明白。”谢紫殷几步走到窗前,靠着窗,指尖拂去被吹来的雪花。他笑道:“你要让霍皖衣弹劾我。”“……啊?”“让他弹劾我,让陛下不得不罢免我,让被关在大理寺牢狱中的人……变成我。”展抒怀瞪大眼睛。……怪事、怪事!这让人瞠目结舌的话语,竟是从谢紫殷的嘴里说出来的!他弹劾罢免霍皖衣,动用权势逼迫,竟然想要的是这样的结果?展抒怀道:“这、这,这是为何啊?”谢紫殷捻散雪花化作的水,他低垂眼帘,轻不可闻地回答:“没有为何。”他要做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已做了决定。从徘徊茫然,浑噩痛苦的整整四年,数不清的日夜交替中,他便做了抉择。“你要想尽办法,展抒怀。”他呢喃着说话,语气似飞雪般飘渺:“这是我唯一要你做的事。”——那该怎样才能让霍皖衣下定决心?展抒怀神色匆匆赶回赌坊,和谣娘商议许久,到底将事情传到了梁尺涧的耳中。梁尺涧的神情比他初闻此事时还要震惊。“谢相是这么说的?”梁尺涧之惊愕万分,“他是为着什么?”然则他们几人是不可能得到答案的。展抒怀道:“现在最关键的事情,是我们要怎么说服霍皖衣从大理寺离开。”“他肯定舍不得弹劾谢相。”梁尺涧不假思索,“我们必须给他一个理由。”思虑良久。展抒怀忽而击掌拍手:“我知道了!”他来得匆匆,走得也匆匆。当夜他便去了大理寺,得以见到那被囚困于牢狱,还不愿挣脱而出的人。心甘情愿吗,甘之如饴。情爱这种东西,果然千般万般的害人。展抒怀想着谢紫殷的吩咐,既觉得这般遂了谢紫殷的心意,可能是在害霍皖衣,又觉得若不遂谢紫殷的心意,难保不会出更大的事情。他也是左思右想,和谣娘商议许久才做出的决定。……可真的见到霍皖衣了,他又很难开口说话。“霍皖衣。”他几乎是哑着声音去唤那个人影。霍皖衣听到他的声音,从黑暗里走了出来,隔着铁栏,映在火把昏光里的容色依旧秾艳。“你怎么会来?”他听霍皖衣问。展抒怀道:“我当然要来,如果我不来,你是不是打算把我们都抛下,再也不出来?”霍皖衣有些讶异:“展兄,你这是怎么了?”展抒怀道:“你问我是怎么了,我还想问你!你为什么不反驳那些弹劾你的话?你知不知道,现在朝堂上没有一人愿意为你说话,你再这样下去,难道真的要让陛下将你问斩么?”霍皖衣道:“……展兄,设计让我在此处的人是谁,你心知肚明。”“所以你就坦然赴死吗?”“我欠他。”“你欠的人何其之多!”“但我只欠他。”“……”展抒怀有那么一刻说不出话。他看着霍皖衣释然的神情,动了动唇:“你忘记我们还要做什么了吗?”他不能直白说出那件事。但霍皖衣能懂他的意思——高瑜豢养的十万私兵,终归是个隐患。“你可以——”“不可以!”展抒怀当然知道霍皖衣想说什么,不过是让他将这件事告诉另外的人。譬如谢紫殷、梁尺涧这些能面见到帝王的高官,但是、但是!“你忘了,那个人除了你谁都不相信!”而这信任的根源却是很离奇的——因为方断游只认识霍皖衣这一个京官,他别无选择。霍皖衣有片刻沉默。他哑着声:“……但我不想离开。展兄,你明白的,他对我很重要。”“那你对他重要吗?也许你的死根本不算什么。”展抒怀狠下心去骂他,“你这幅样子是要做给谁看?谁会心痛你?难道他会心痛你?霍皖衣,你该醒一醒了!我宁愿你还是当初的你,而不是现在引颈就戮,毫不挣扎的你!”霍皖衣睫羽微颤。“……求你了,霍兄。”展抒怀见到他的神色,一瞬哽咽。霍皖衣道:“我……”展抒怀道:“至少你要活下去……霍兄,如果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你早就该死了。你说是吗?可你直到现在还活着,那不正是因为谢紫殷不愿你死吗?”藏在黑暗里的半张脸神情莫辨。良久,霍皖衣道:“……我不该顺他心意吗。”他好似自问。又自答:“我不知道。”霍皖衣轻笑出声,他靠在墙上,眼底幽深一片。“帮我带句话给梁兄。”作者有话说:好耶!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