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色蒙蒙,廊外雪虐风饕。一夜银河倒泻般急雨落尽,风儿吹折枝桠,朽断枯草,有些陷在泥雪之中。霍皖衣昨夜未曾离去。他合该走的,以他如今的身份,着实不应该留宿在宫中,更不该留宿在“软禁”着谢紫殷的偏殿里。可他昨夜坐在灯烛明光之下,一眼望进谢紫殷深不见底的眼睛。他舍不得离去。人生在世,究竟能过活多少时日,都是未知之数。他与谢紫殷之间,更是过一日,少一日。他念及这种种,无可说动自己离去,便顺势留宿在偏殿。谢紫殷也未逐客。风吹得急切,霍皖衣睁开眼时,正能看见窗外雪景,粉妆玉砌。直至此时谢紫殷才道:“霍相大人该走了。”霍皖衣动了动唇。可自己能说什么呢,霍皖衣不知如何开口。他们昨夜同床共枕,却似相隔千里,泾渭分明。更无从亲近。以至于有些以为能在意乱情迷时解开的心结,也变作了死结——当真没了退路吗?霍皖衣难以决然。只现下谢紫殷下了逐客令,他不得不动身下床,抿着唇,将衣物一件件穿回去。“……夫君,”他声音里带着些将醒未醒的懒,“我还会来见你。”谢紫殷看他片刻,不置可否。霍皖衣又道:“我会多准备一些药膳,解愁会代我好好照看你。”谢紫殷便含笑道:“说这句话时,你不觉得很令人生厌吗?”他的目光静静落在谢紫殷的脸上。那人俊美无双,举世难得,若真要厌恶谁,那被其所厌的,怕是要肝肠寸断。然而霍皖衣也只是微笑。他道:“总归夫君也恨我,再多讨厌我一些,也无妨。”……他不在乎那么多。他只想要谢紫殷活着,亦或者该说,他不想让谢紫殷就这样死了。若折磨他当真让谢紫殷觉得快意,那他愿被他折磨千百次。但是谢紫殷不快意。他受他折磨,只看到谢紫殷和他一样的在痛。论“折磨”、“报复”,人世间千万种法子,一一炮制,也能让他生不如死,悔恨终生。可谢紫殷将话说得再狠再绝。他也能从刀尖之上,尝出一点点甜。那甜意支撑他一直走向谢紫殷,走到谢紫殷的身前。他想给谢紫殷想要拥有的所有东西,但他更想要谢紫殷觉得快意轻松。四年前他们过得太苦太累,彼此又有着一千四百多天的空白。那漫长的岁月河流中,他们各自遇见什么人,看到什么事,都无从与对方相说。他心一如往昔。只是他往昔的“真心”于谢紫殷而言,几如魔鬼,虚伪至极。可自己是否真心,是否在乎,霍皖衣心知肚明。他不能反复提起自己心中所思,因则他犯过错,哪怕差之毫厘,也是失之千里。他决意让谢紫殷真正快意。到了那个时候,他究竟有何下场,他都甘之如饴。方断游等人伤得颇重。养伤期间,方断游对高瑜的为人十二分的不耻,常常破口大骂,言说高瑜这辈子都做不成皇帝:“就这个气量,我村里的王员外都比他大度!”说起王员外,方断游便讲起以前生活的村子,将那王员外曾如何如何对他,如何如何刻薄乡里的事抖落了个干干净净,末了再感慨一句,“高瑜连他都不如”。在当时,方断游以为自己是死定了的。他倒没有多害怕因此而死,只是觉得连累了章欢,没有的良心也隐隐作痛。——好在章欢的伤势是他们三人中最轻的。被划了两刀,便不曾受下第三刀,他就惨了,因着那位神神秘秘的道长略施小计,那原本该扎在心口的刀偏了,直接扎在方断游的腰上。那要杀他的人也更心狠,扎一刀还不够,竟还又下了一刀。不过障眼法仍在,那刀便扎在了方断游的屁股上。方断游嘴里哎哟哎哟,心里骂得那人是狗血淋头,恨不能翻身站起当场报仇。但他还得装死。是以方断游再睁开眼时,第一句话就是骂人。之后的每一日,他都要留半个时辰的时间骂高瑜冷血,骂高瑜小气。然后再追忆自己行走江湖遇见过的诸多奇事。章欢每日都会来探望他和孟净雪。不出七日,孟净雪伤势初愈,能可下地走路了,便直接去见了霍皖衣。故人相见本该寒暄一二,只不过他们之间的关系说来微妙,真要寒暄两句,反倒显得尴尬。孟净雪便坐在桌前,自斟自饮道:“我听说许多你的事情。”霍皖衣道:“我的事已传得天下皆知?”孟净雪道:“至少在盛京,霍皖衣霍三元,确实是茶馆说书人的口中常客。”霍皖衣笑了笑:“他们说我什么?”孟净雪答:“说你与谢紫殷之间结下仇怨,他动用权势迫害你,你刚直不阿、趁势反击,竟也将他弹劾罢免,作了阶下囚。自己取而代之,成了新任丞相。”“孟公子若是去茶馆说书,想必很能挣些银钱。”霍皖衣道。孟净雪看他一眼,试探道:“这些应当都是真的?”霍皖衣道:“是。”“你们因何反目?”孟净雪似有不解。霍皖衣道:“也许从未好过,又何来反目一说。”孟净雪道:“可你现在不止要担忧这桩事。忠定王意图谋逆,豢养私兵,时间越是长久,时局便越不利。趁此时机,最好能阻止了他。”而霍皖衣身为高瑜如今的“幕僚”,地位超然,远胜朝堂官员。如果要有人设计陷害,唯有霍皖衣能做到九成把握成功。至于霍皖衣和谢紫殷纠缠的那些“前世今生”,未到至极之处,便都要容后再说。他之思绪并不过分。只是霍皖衣听懂他的言语,到底觉得怅然。霍皖衣想:孟净雪以为我该是顾全大局,为着江山社稷而舍弃自我的人。可霍皖衣从来不是这种人。他将自己置于人世间的第一位上,其余诸事都需排在他身后。唯有谢紫殷不同。他难说自己是否将谢紫殷看得最重,却明白若是谢紫殷死了,自己也不能独活。他们纠缠不休,不得尽头。当理智无用时,也就剩下感情左右自己的思绪。但高瑜的事不能搁置。霍皖衣翌日去王府拜访高瑜,顺势提及现下的朝局,正能襄助高瑜完就大业。高瑜面上不显,心中暗喜:霍皖衣终究要奉本王为主。他这般想着,嘴里道:“霍相的意思是……本王很快就能取而代之,做这江山之主了吗?”霍皖衣道与他隔着几步距离,闻言道:“王爷韬光养晦多年,一忍再忍,此时终得柳暗花明,岂能浪费这大好时机——依霍某看,朝堂现今也有高官为王爷把控局势,谢紫殷不在,刘冠蕴也辞官,新帝的左膀右臂尽数而去,自是痛打弱点的时候。”高瑜道:“那依你所见,本王该如何运作?”霍皖衣静默片晌,淡淡道:“逼宫。”此棋冒险至极。高瑜不敢妄下决心,哪怕他在听到这两个字时,就已十分动摇。高瑜道:“此事本王需仔细想想。”霍皖衣也不逼他立时做抉择,只道:“王爷的确要好生思量,只不过时日拖得越久,便也夜长梦多。”更多的话,霍皖衣没再说出口。但心里知道:高瑜会应承我的计策。因为高瑜不愿再等。私兵的事瞒一时可,瞒一世又算什么?霍皖衣更不能等到高瑜走投无路,非要起兵造反的时候。唯有他们先行出击,才能让高瑜措手不及。这一步棋于高瑜而言是险中又险,但于他们而言,却是个绝佳之棋。两日后黄昏,霍皖衣又提着药膳走进偏殿。间或明亮的夕阳光辉洒在他的身上,将他披风边沿的绒毛勾出金色浅光。他如同发着光,一步步行到谢紫殷身侧,照旧伸手握住谢紫殷的手指,以这几分温热,去暖那十指的冰凉。殿外不见飞雪,但素色依依,霜寒如旧。霍皖衣道:“谢紫殷。”他直呼其名,坐到谢紫殷旁边,一起看着殿外雪景,廊下金雕红柱。“你会恨我多久?”他问,“只是这一生吗?”谢紫殷没有看他:“你希望是多久?”霍皖衣道:“我希望你不恨我。”谢紫殷道:“这般希望不如不曾有过。”霍皖衣深吸口气,呼出的白雾散去,他说:“但人在世间,总该有个指望。”“如果夫君觉得我太贪心,那能不能指点我一句,”他看着谢紫殷的侧脸,认真问起,“有没有……原谅我的可能?”说到这句话时,霍皖衣有些心焦。他想:我其实不是想要得到谢紫殷的宽恕,我知道我有错,但我想要他不因我的错而痛苦。……他比谁都清楚。谢紫殷如今的报复,讲说是报复,却与自毁无异。若他对谢紫殷没有一点儿真心,那谢紫殷的种种行径,所图报复,都只是镜花水月,半点儿不能动摇他的心绪。他又怎会因此痛苦、后悔,感到绝望。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谢紫殷爱他。这与其是在惩罚报复他,不如说,是在惩罚报复时至今日,还会对霍皖衣心软的自己。作者有话说:谢相:他爱我霍美人:他爱我莫少:你俩就说你俩要咋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