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再相见时,盛京又落了好几场大雪。天冷风寒。他托解愁给谢紫殷带话,像个陌生人般,隔着门,唯有得到允可才能踏入。谢紫殷不想见他。但霍皖衣站在门前,风吹得他身后的披风上满是雪花。谢紫殷就还是点头见他。时至如今。他还是想见谢紫殷。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选择究竟是对是错——亦或者该说,他已不知该如何面对。可是人想要得到结果,到了这般地步,也唯有孤注一掷。远处夜色深深。霍皖衣握紧手中的匕首,他看向谢紫殷。谢紫殷问他:“你见我是还想说什么?”霍皖衣道:“我来赔罪。”“赔罪?”谢紫殷站在不远处,微微一笑,“你何罪之有?”“这些时日我想了许久,”他轻声开口,“四年前的事,是我想得太少,也做得太过。”霍皖衣浅浅吸了口气,他抬起眼帘,忽而递出那把匕首。目光一瞬凝滞了。谢紫殷问:“你这是什么意思?”霍皖衣答:“我欠你一条命。”谢紫殷道:“你不欠我什么。”他笑着摇头。“不,我欠你,我从来都欠你。自一开始见到你,我便一生都在欠你。不是你,我活不到今日,不是你,我求不得今时。”“正因为我遇见了谢紫殷,我才在茫茫世间有了归宿。”“所以……”他凝望谢紫殷的眉眼,目光虔诚而热烈,似在仰望一尊神祇。“这一生,唯有遇见你,是我做对了的事。”霍皖衣道:“我要还你。”谢紫殷看着他,静默片晌,轻笑道:“你要怎么还我?用你的命?”“除了我的命,我不知能还你什么。”谢紫殷道:“我不缺你的命。”霍皖衣道:“你也什么都不要。”他如同在笑,可眼底毫无笑意,近乎于绝望。“你不要权势,不要地位,不要朋友,也不要我。”霍皖衣将匕首推得更近。他依旧凝望他的神祇,放低了声音,引颈就戮:“我不知该如何还你,也唯有这般偿还。”谢紫殷眸光淡淡,闻言冷笑:“你的命难道十分宝贵么?”“我的命不值一提。”“你用不值一提的东西来还我,是因为我也一样不值一提吗?”霍皖衣眨了眨眼,他道:“不。是因为我除了这条命,别的东西,都不算什么。”谢紫殷侧首去看窗外飞雪白霜。良久,谢紫殷说:“我不需要你还我任何东西。”霍皖衣道:“……我知道,你什么都不要。”谢紫殷竟也微笑:“你既然都知道,又何必来。人生在世,总有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他还是执着。手指紧紧握着刀柄,如握着一颗真心。霍皖衣抿了下唇。他道:“是……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对于谢紫殷来说,我便是这人生中的三大悲。我是你痛苦的根源。”他往前走了半步,忽而又道:“那为什么我还要活着?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为什么走到现在,我什么都愿意听你的,我知道我不好,我做错了事……可我没有办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什么都做不好,我让你失望。”他望来的眼睛好似盈着泪。“我不配。”他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然后握着他的真心,五指紧扣刀柄,转而往自己的肩下刺去。这一刀太快。快到见血之时,就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也有这一天。霍皖衣忍着痛,将闷哼咽在喉间。他神色苍白许多,看来的眸光璨亮,沾满了光芒。“……这是我刺你的第一剑。”他微笑道。他飞快眨了下眼,仿佛有滴眼泪从这瞬间落下,无声无息,更看不见行迹。他说:“夫君,我没有在骗你。我真的知道错了。”四年前,他刺下的九剑,在哪些位置,刺得多深,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可以一剑又一剑还给谢紫殷。但他想要的是谢紫殷回心转意,那般,他才甘之如饴的去偿还。……可他求不到回心转意。他颤抖着手,拔出扎在肩下的匕首,又抬起往第二剑的位置刺下。刀刃刺下,如一片清辉映空,万千飞雪尽入刀光。“叮——”谢紫殷反手执剑,那把久未出鞘的佩剑,便如此截住了他刺下的匕首。他抬眼看向那双眼睛。希冀什么呢?从中看到愤怒,或悲伤?霍皖衣想:我已不知该想要什么才好。他只看到幽深的黑,如同不见底的深渊,一瞬差错,即是粉身碎骨。他无声动唇:“……”谢紫殷问他:“你在做什么?”他无话可说,好半晌才答:“我没别的可以还。”除却身体性命,剩下的东西,他得到了,也注定会失去。百年之后,亦或转瞬之间,人世走到尽头,这些东西,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只有身体,和一条早就该死在天牢里的性命。谢紫殷自他手中接过那把匕首,刀刃上还沾着血色,红得刺目。长剑收剑回鞘,谢紫殷向他步步走近,居高临下地看他。“霍皖衣,你在威胁我。”“我不敢威胁你。”他说,“我还有什么能威胁到你?”谢紫殷却微笑:“你在赌。”霍皖衣的神色依然苍白,闻言,他不闪不避,迎上谢紫殷的目光。他道:“是,我在赌。赌还完这九剑我还活着,或赌还完这九剑你就原谅了我,亦或者赌更多?你觉得呢?我还有什么能赌?”“我还配赌吗?”他问,“我已经是这样的下场,已是这样的人,我还配赌什么东西?不……应该问我,时至如今,我算是什么东西?”“你已经后悔遇见我。四年前的霍皖衣,你也不要了。”屋外枝桠覆雪,终究被压折身躯,砸落在地,连同落下的匕首一起,发出声沉闷的响。他痛得发颤。可语声平静,不显端倪:“你不要现在的我,也不要当初的我,那我还配什么,算什么?还能赌什么?”谢紫殷没有说话。他只感觉到一只手抚上自己的脸庞,从上至下,抚摸到他的颈前,指腹掠过喉结,带起灼烫的热意。谢紫殷掐住他的脖颈,将他抵在门前。力道撤回时,他双腿发软,险些跪倒在地。谢紫殷用剑鞘挡在他膝前,淡淡道:“霍相大人莫要跪我,谢某受不起。”他终究瘫坐在地,伸手去拉拽谢紫殷的衣摆。一触即分。衣摆在他的手中如流沙般滑走。霍皖衣怔怔的,他睁大眼睛,眼眶里结满了泪。剑鞘抬起他的下颌。谢紫殷居高临下地注视他,一如幽渊般不见波澜,深深无底。“你再刺自己多少剑,你我之间,都是如此。”他痴痴凝望,眼泪无声从颊侧滑落。他该是秾艳昳丽的,而此刻却如在枯萎。“你不要我…”他呢喃哽咽,“……谢紫殷不要我了。”这是他想过的无数种办法中最好的一个。可这却也无用。他这二十来年过得是个什么日子?又到底求了什么东西。荣华富贵吗?名利地位吗?他竟比任何时候都更觉空虚。四年前世人以为他权倾朝野,而他两手空空,无力反抗。四年后世人依旧看到他高居相位——他却连心都开始空。他不断得到,又反复失去。谢紫殷撤开剑鞘,提剑欲走。他回了神,又伸手去拽一晃而过的衣摆,他没能碰到,身躯一重,栽倒在地上,趴着动也不动。他又哭又吐血,整颗心都被谢紫殷三言两语击溃了,粉碎得要命。“……夫君。”“别不要我……”“求你了……别不要我……”“我错了,夫君,我知道错了。”他好痛啊。他只受过一刀。四年前的那九剑,又会痛彻心扉到什么地步。夜风吹得屋中冷意深深。霍皖衣倒在地上,容色苍白,唇色却殷红刺目。他心疾发作吐了这许多血,却半分也觉察不出心痛。痛到极致,原来就不会再痛。身体不觉痛了,心也不痛,唯有望向谢紫殷时的眼神,无底绝望。眸中光亮湮灭。谢紫殷几步走回他身前,低首道:“自那以后,我杀过的人不知凡几。”“我流亡人间,却觉身处炼狱。”“霍皖衣,”他听谢紫殷轻声发问,“你凭什么以为你不值一提的性命,还得清你欠我的债?”可他不知该如何还了。霍皖衣无声无息地趴在冰冷的地上,眼泪流干一般,眼尾红得泣血。他怔然仰望,眼睁睁看着谢紫殷提起长剑,剑锋出鞘刹那,刃光照室,向下刺来。霍皖衣闭上眼睛。然而万籁俱寂时,他只听到剑锋从耳边飞过的声响。没有剑锋穿身刺骨,他倏然睁眼。剑尖及地,借着冰冷寒光,他看到剑尖上被削断的一缕长发。他迎上谢紫殷的眼睛。沉而深,辨不出任何心绪。他被谢紫殷攥住头发,艰难地从地上撑起身躯,双腿无力,就连支撑身体的双手也发软。他满目崩塌溃败,任由谢紫殷捏住自己的下颌,烙下个青紫的淤痕。谢紫殷道:“你要永生永世都来还我。”他静静看,轻声发问:“那你还要不要我?”他未得答案。霍皖衣沉默片刻,忽而聚起力气,从地上拾起那把匕首,用力向前扎去。然而那刀擦过谢紫殷的脸,他骤然脱力,倾倒而下的身躯将谢紫殷扑倒在地上。他的唇贴在谢紫殷耳侧,却还有几分温热。他哑声说:“……我杀了你。”谢紫殷躺在地上,屋外夜雪纷飞,寒风吹散了满室的血气。有那么片刻,霍皖衣带着癫狂的念头要和这个令他束手无策的人一起死。但他舍不得。不知过了多久,他撑起身,看向俊美容颜上满沾尘灰的心上人。他们同样狼狈不堪,像雪夜里挣扎厮杀过的野兽。他睫羽微颤,喉中哽咽得忽而又无话可说了。然而他抚在谢紫殷胸膛的掌心却逐渐发烫,那隔着衣物传来的心跳,伴着谢紫殷喉间溢出的笑声颤动着,像火焰烧灼般,在他掌中反复跳动。谢紫殷真正在笑。笑得好似从没有这般畅快的笑过。他便静默着听,听谢紫殷笑了半晌,又眼看谢紫殷支起身坐了起来,与他近在咫尺般两额相抵。“你还敢用刀来刺我?”霍皖衣抿了抿唇,须臾,他哑着声说:“……你不要我,我就杀了你。”然而谢紫殷抚着他的脸颊,低声笑道:“很好。”他微微睁大眼睛。谢紫殷道:“我该因为你刺来的这一刀生气的。”“可我觉得很快活。”“霍皖衣。”他感觉到谢紫殷的嘴唇贴在颈侧。如同身处荆棘丛生的裂隙悬崖,让他为之颤栗。“因为这一次,是我逼你的。”他亦曾惧怕。怕霍皖衣不觉痛苦,又怕霍皖衣觉得太痛。算到最后怎般落子、何以和局,都快失了主意。但霍皖衣总令他意外。以为高不可攀绝不折骨的,竟也低头。以为折尽骄傲就此认输的,竟又执刀。——这一刀因他而起。于是他十足快意。剜心刺骨的九剑。他只尝那一回。作者有话说:一直都有说谢相疯批,所以他真的和正常人不一样,他对老婆是矛盾的,想报复又舍不得,所以诛心的同时又乱放水,怕老婆真的跑了。局只在赐死的那步,之后谢相纯即兴发挥,当年的痛点不在于刺了九剑,在于老婆不顾他的意愿“想杀他”,这次是他自己主导的,把老婆逼成这样的,他反而就舒服了,想通了。霍美人是真的崩溃了所以动手了,不过他俩对彼此都是言语巨人行动矮子,懂的都懂。自己可以死但只舍得削老婆头发/大家一起死但只舍得拿匕首锄地。谢相作为一个疯批,他原谅老婆真的不需要特别多的理由,他觉得时机到了他想通了,他就爽了。就愿意和老婆和好了。折腾这么久,其实他也累了。(要算上刚娶人回家的时候啊真的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