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明逐是骂骂咧咧走出相府的。梁尺涧站在相府门前,见他出来,连忙迎上去问:“霍兄怎么样了?”“他怎么样了?”陶明逐恨不得翻个白眼,加一声冷笑:“他好得很。他活蹦乱跳。”梁尺涧不明所以:“……霍兄不是刺了自己一刀?”“啊对对对。”陶明逐抱臂微笑:“那一刀也不能要命,更何况现在心疾解开,霍皖衣别说肩上的刀伤,就算真让他去刀山火海闯一趟,再重的伤势也不会算什么。”“……为何?”谁知陶明逐只轻飘飘看他一眼,留下个高深莫测的微笑。二日晴,梁尺涧忽而得了急诏入宫。这道旨意匆忙,梁尺涧连官服也未及换上,便急匆匆跟着内侍进宫,迈步走入殿中。彼时天色新,冬意依旧。叶征高坐在龙椅上,垂着眼帘,看来的眼神莫测难明。梁尺涧将将躬身俯首。一道奏折就从御案上飞驰而出,重重砸在他的脚边。梁尺涧顿时悚然。帝王不会无缘无故发怒。而此刻,叶征显然动了真怒——是以帝王之怒,雷霆强势,摧人心胆。叶征沉声道:“看。”他立时从地上拾起奏折展开。这一看,梁尺涧下意识后退半步,方迟钝地跪倒在地。自新帝即位,无论百姓官员,皆不用行跪拜大礼。此时也是梁尺涧难得的一次跪叩于人前。他心中发冷,低声道:“……此事,臣全然不知,还望陛下明鉴。”“你不知?”叶征看他片晌,气势威沉,不退半分:“你与玉生过从甚密,岂能不知?”梁尺涧颤了颤唇。“臣的确不知。”叶征道:“好,你说不知,朕也就当你不知。只是梁卿——”“你之友人,太极观道士玉生,携十万私兵反叛,自立为帝。这桩事,你是否该给朕一个说法?”天光大亮,梁尺涧跪在殿中,却觉心中无底冰凉。梁尺涧被软禁在宫中的消息不胫而走。得知此事时,霍皖衣才从床榻上走下,披着衣衫靠在桌旁饮茶。解愁隔着门急切不已:“相爷、夫人,现在该怎么办啊!”方才刘相大人也已递话过来,如今想来人也已经到了皇宫。然则当时解愁实在不好打扰,只能候在不远处的廊下,略等了半个时辰,才急忙传话进来。霍皖衣轻轻咳了一声。他回头去看,笑道:“夫君以为该如何?”谢紫殷还倒卧在床榻中,闻言,漫不经心地应他:“如今你才是丞相,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何须问我。”霍皖衣道:“那我即刻动身进宫。”谢紫殷微微颔首,不置可否。临行前,霍皖衣又折返回来,走到床前。他不发一言,谢紫殷挑了下眉,问:“你想说什么?”霍皖衣道:“……方才一直没有时间问,现在我想问一问谢公子,四年前的事情……我们一笔勾销了吗?”谢紫殷深深看他片晌,微笑道:“那桩事绝不会一笔勾销,但至少,不要重蹈覆辙。”他神色间隐有动容。良久,霍皖衣道:“好。”笔墨洇于纸上。梁尺涧双唇颤抖,迟迟不能落下笔来。他之一生,读诗书、知礼仪,懂何谓忠仁孝义,但从未有如此一刻,万册书卷讲过的人间至理,也无从教他写出一个字来。他自知起因是玉生挟十万私兵自立为帝。这般疯狂。这般大逆不道!倘若那人当真此时此刻出现在自己面前,自己绝不会心软半分,必要知晓个通透。届时究竟怎样处置,他也不会皱半个眉头。但今时今日,他写不出一个字。他做不到骗玉生回盛京。他怕。即怕自己从此成为于江山社稷无用的罪人,也怕自己一封书信寄去,也成了谋害玉生的帮凶。他迟疑两难,踌躇不安。叶征就坐在桌前。他们隔着这张桌子,目光错开。谁也不曾开口。刘冠蕴按着他的手腕,沉声道:“……事有轻重缓急。”他是明白的。梁尺涧想。无论如何,都是玉生先自立为帝,引起朝廷动**,也动摇了天下民心。于情于理,于公于私,玉生的所作所为,都先将他置于危险的洪流之中。可是他若是舍得……这封信,又岂会写得如此艰难?玉生无情无义,不仁决绝。他却无法与之相同。梁尺涧最终搁下毛笔,后退几步,跪倒叩拜在地。他一跪不起,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臣领罪。”叶征道:“你可决定了?你要将梁氏、刘氏的荣辱弃之不顾么?”梁尺涧浑身一震。“臣以为,这封信换谁都能写得。”身后骤然响起熟悉声音,梁尺涧转头望去,就见霍皖衣一身赤红官服,披着白绒披风踏进殿中。霍皖衣躬身施礼,淡淡道:“臣与玉生也曾有过交集,这封信,不如由臣来写。”叶征道:“霍卿应知此事非同小可,一封信不成,却也不会再有第二封了。”届时不是盛京举兵清扫叛贼,便是玉生这个自立为帝的“新帝”要逆乱朝纲。霍皖衣道:“若无十足把握,臣岂会揽下此事?”叶征默然片晌,挥了挥手。自有内侍交来纸笔,任由霍皖衣写下诱玉生前来的书信。然则霍皖衣提笔书就,不过只写了一句。“梁尺涧快死了。”随即停笔。那信呈在叶征面前时,倒让这个年轻的帝王沉默不已。“……这便可以?”叶征问。霍皖衣道:“陛下大可放心,梁兄的命与这玉生道长息息相关,他但凡心有牵挂,必当进京。”——他也所料不错。崾殽七日后,盛京鹅毛大雪纷飞,池水凝雪结霜,假山上的草枝郁郁青葱,和着白雪,露出点点绿色的梢头。这是玉生自立为帝后,第一次回到盛京。看着漫天飞雪,看行人驻足,他端坐在轿撵上,还是那身道袍。他不着龙袍,看起来便如同个落入尘世的谪仙。而他心中只想——这将是贫道最后一次来到盛京。因为他想要做的事情,已近在咫尺。想要达成的心愿,也触手可及。——会后悔吗?他在自立为帝之前有过那么短暂的,片刻的,不值一提的迟疑。但这迟疑只证明了他良心未泯,他还有情爱痕迹。正如他曾在牢中听霍皖衣说过的那一字一句。他醒悟了然,想人间情爱便是如此。教人生,也令人死。世人不尝一次情爱苦痛,又如何得道飞升?他这般想着,指腹无意识地抚摸着座下绒毛。轿撵得以直入皇宫。此事若放在以前,决计不会发生。多的是人会因帝王的命令而直呼苍天无眼,撞御柱的、以命要挟的,不知凡几。只如今他们被新帝的手段吓怕了,也被杀得怕了。从前还有用的手段,如今未必有用,甚至于可能丢去身家性命。叶征把控住了这曾岌岌可危,有无数官员虎视眈眈的朝堂。玉生想:这确实是帝王。一个身有真龙之气的帝王,任凭再多妖魔鬼怪,也无可动摇真龙之威。是以叶征从前的颠沛流离、生死不知,也未曾毁去他周身龙气分毫。叶忱的旧案终究会得见天日。而此时此刻,玉生走下轿撵,面见这个陌生的帝王,心境竟忽而又有了些许松动。如迷雾拨开,霞光透映。玉生笑了笑,低首道:“见过陛下。”叶征道:“你已自立为帝,何须在朕面前低头。”玉生却也直白:“我自立为帝并非是真的要做皇帝。”“哦?”叶征挑眉,“那你意欲何为?”玉生但笑不语,少顷,他忽而道:“不知梁公子在何处。”叶征有些奇怪:“你入盛京,难道真的是为了梁卿?”玉生道:“也许是,也许不是。实则走至今日,真真假假又有何重要?陛下,你亦是心有执念之人,必然能懂我的心思。”人生有执念,便为执念殚精竭虑,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有些人怕得不到执念,又因之而毁于一旦,于是裹足不前、半途而废。而他偏偏不会。他非要得到执念不可。于是玉生得以见到了他最想见的人。被软禁在宫中的故人,一个他魂牵梦萦了无数遍,又非要为着执念放弃的人。玉生撩衣而坐,落座在梁尺涧身前。他未挎拂尘,指尖便流连在袖摆的莲纹上来回抚摸。“梁公子,”他说话时的声音仍清冷淡漠,却渐渐显出温柔笑意,“我们也有许久未见了。”梁尺涧冷眼看他。他们相隔不远,却都看不清彼此的内心。许久,梁尺涧淡淡道:“梁某担不起您这位新帝的问候。”玉生不为所动,甚至还能游刃有余地调笑:“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与梁公子再如何也该是百日之后才这般生疏。”“啊……似乎我与梁公子真的快过了百日了。”他又似后知后觉般轻笑,转而道,“那不如……我们再来一日?”梁尺涧攥紧拳头,再也忍耐不住:“你无耻!”玉生眨了眨眼:“贫道的确十分无耻。甚至无情无义,阴险卑鄙。梁公子若有心与贫道划清界限,那不妨代贫道向陛下说一桩请求。”梁尺涧冷冷道:“什么请求?”玉生拉长语调抱怨着“原来真想和贫道划清界限”,却仍面带笑意地随性而语——“我用十万私兵,换功德碑上刻下我的名字。”——“陛下,你有真龙之相,必然万载千秋,流芳百世。”这是玉生再一次见到叶征时说出的话。叶征不解他意欲何为:“你既然这般说,又为何要称帝反叛?”玉生道:“我未曾反叛,只是称帝罢了。而这帝位并非是真的,我亦对这个位置毫无兴趣。”他偏头看向高耸入云的功德碑,呢喃道:“我是为了证道飞升。”“证道飞升?”玉生颔首轻笑:“陛下可曾听过心证道?”叶征道:“不曾听闻。”“那毕竟是失传多年的秘密了……”玉生不愿多谈,却也道,“几百年前,曾有一位朝臣,他活到了一百三十岁,面目依然俊秀如年轻之时,陛下应当看过这一则卷宗。”叶征顿了顿,低声道:“此事为真?”“自然是真的,史书里写得分毫不差。此人复姓有琴,名唤弘和,本是武林人士,竟能在新朝建立后步步高升,最终官居一品,位居相位。这般奇人异士,又活到了一百三十岁,长生不老,岂不古怪?”玉生眸光璀璨,意味深长:“不过自薛兰令与傀儡夫人之后,所有秘籍失传,世上自然再也没有人谈及什么长生不老、永生不死。得不到的东西,那是真是假,也就不重要了。”叶征道:“你在图谋永生?”“何止是图谋,”玉生道,“贫道已经快成功了。”叶征深吸口气,不解道:“永生不死有何意趣?”“哈……”玉生轻笑出声,“陛下竟也问了和谢相大人一样的问题。贫道还是那个答案……人各有志,陛下以为不如何的,未必然贫道就也要如此认为。”叶征道:“所以你想在功德碑上刻下你的名姓,即是为了此事?”“是。”“你……”叶征似有什么话语想说,只话到唇边,他摇了摇头,“罢了。”林作雪忙得脚不沾地。他身为礼部尚书,此等祭祀相关的大事,本就该是他来负责。可此次非是祈福求雨,而是陛下要为一个自立为帝的逆贼在功德碑上刻下名字,还要敬告天地。——这太荒唐。但林尚书从没有多大的胆量去谏言帝王。他硬着头皮将这桩事揽下,实在不知该怎样应付这位“新上加新”的帝王。好在谢紫殷知晓此事后特意来偕陵山走了一趟。林尚书委委屈屈地向他说罢。谢紫殷微笑道:“林尚书何必想那么多呢?无论这是什么,归根结底,都不是林尚书该担心的事情。”林作雪眼前一亮,心中大石落地,道了谢,立刻欢天喜地地走了。谢紫殷还站在廊前。他看了片刻雪,直到霍皖衣站在他身后道:“夫君在看什么?”“看雪。”“夫君喜欢雪?”他道:“我不喜欢雪。”霍皖衣便道:“我不喜欢雨。”谢紫殷忽而道:“正好来到此处,不如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见谁?”谢紫殷不答,只伸手牵住他的手指,他顺势与之十指相扣,跟在谢紫殷身后。他们绕行一条山路,渐渐走到荒无人烟的地界。然而将将停步,霍皖衣就有些怯了。因为他看到一块新作的石碑,立在荒芜的山间,孤零零的,挨着一座坟茔。——这是安小侯爷的埋骨之地。霍皖衣看着那块石碑,抿了抿唇。谢紫殷道:“当时安侯府的大火被先帝竭力推责,他又是以逆臣的身份被处置……是以一直没有人敢为他立碑。这块石碑,还是我着人才为他做成的。”霍皖衣偏头看向他,睫羽颤抖片刻,微微一笑,道:“夫君也放不下安小侯爷?”“故友一场,若说忘便忘,岂不是凉薄?”“是我的错,”霍皖衣浅浅吸了口气,怅然道,“他含冤而死,我却什么都没为他做到。”提及此事,霍皖衣忽而想起重建而成的芊织坊:“夫君,你为何要让莫公子重建芊织坊?”谢紫殷道:“因而我当时想要你什么都有。”其中自然也包括他已失去的。霍皖衣道:“可那么多想要里,夫君唯独没有算上自己。”谢紫殷道:“谁能知晓我竟是霍相大人最想要的呢?”他语带调侃,好似一如往昔,仿佛这四年来的苦痛都未曾经历,他们还在年少之时,他还是谢氏最有才能的子孙,将一肩担起这庞然大族。他那时总是直白。霍皖衣已许久许久没有听到他这么不掩深意的说话了。那双眼睛闪了闪,霍皖衣眼尾发红,有些哽咽地笑道:“是啊,我最想要夫君。”为玉生刻下功德碑的日子定在一个良辰吉日,也顺应天时。那日,的确也是个晴日。阳光洒落间,玉生的道袍好似水墨连篇的诗画,不见半分帝王贵气,只有超脱尘世的恣意逍遥。叶征敬告天地,执着酒樽,也递过去一盏。玉生接过了。他含笑看着眼前的帝王,叹道:“陛下,你有真龙之相,必然万载千秋,流芳百世。”又是这一句话。叶征只当他在恭维。功德碑成,玉生干脆利落交出十万私兵,宣告自己归顺叶征。从此不再为帝。他如玩笑般自立为帝,又轻易归顺。所有前来偕陵山见证功德碑刻字的官员都是面面相觑。他们谁也料想不到,玉生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居然就只是为了要功德碑。梁尺涧也在偕陵山上。玉生去见他时,他正在擦拭那把玉生送给他的匕首。“你居然还留着它。”玉生眼眸发亮,“梁公子,你真是让贫道意外。”梁尺涧已平静许多,闻言道:“你也很让我意外。”玉生道:“为何今日取出了它?”梁尺涧抬眼看来,静默片晌:“因为我要将它退还给你。”玉生脸上的笑意一滞。“什么?”梁尺涧道:“我要将它退还给你。”玉生问:“为何要退还?”梁尺涧道:“你我糊里糊涂,曾有过一段过往……如今想来,那不算什么。所以我决定归还你送来的信物。”“玉生道长的命何其宝贵,不可系在梁某的身上。”他语气认真,不似作伪。玉生脸上已无笑意。“送到你的手中便是你的,不可退回。”梁尺涧道:“可我总不能转送给别人,那岂不是将你的性命也交到别人手中?”玉生道:“你留下它。”“我不愿。”梁尺涧摇了摇头:“我从前留下它,是我以为玉生道长或许是……”他未将话语说完,只淡笑道,“到底有缘无分,又何必强求。”“何必强求?”玉生冷笑一声,忽而越过桌案倾身而至,低语道:“我就算强求了又如何?”梁尺涧怔然间,那双手已伸了过来,将要解去他的衣衫。他挥手推拒,玉生施加的力道便也更重。梁尺涧道:“你别这么无耻!”“贫道从来不是好人,自然也就无耻。”玉生不为所动,只专心致志去揉皱他的衣物。他向玉生扔去毛笔。那毛笔在将要砸到玉生的时候就骤然落地。他又试着丢去枕头、茶盏,包括椅子,但那些东西一概不能近身。错愕之间,他衣衫尽解,整个人被玉生压在身下。就这刹那。他忽而福至心灵般,手中摸到那把玉生赠来的匕首。玉生垂首吻来。他便握着刀,一瞬刺下。刀刃穿过皮肉,透过心脏,梁尺涧似清晰感受到这份难以言喻的感觉。——方才什么也无法近身的玉生,竟在此刻被一把匕首轻易刺穿了胸口。他瞪大双眼,涣散无神。玉生却突然纵声大笑。笑得癫狂,笑着撑起身体,右手爱怜贪恋地抚摸他的脸庞、颈侧。“你用我送你的东西杀了我?”“哈……好,真好。”时间似瞬息静止于此。梁尺涧听到自己的心跳。它渐渐加快,跳动得剧烈,而他握着的刀把温热,上面沾满了玉生的体温。他刺去的短刀,一刀穿心,却不见血迹。玉生仍在凝视他的眉眼。那清冷的容颜带出两分笑意,玉生如释重负:“我说过……这是世间唯一能杀死我的东西。”他回转神,脑海中仍旧一片空白。玉生却忽然叹息。“你的这个神情,我在梦中见过无数次。原来真正看见时,竟是这般不快……”天边惊雷炸响。乌云瞬息间汹涌而来,滚滚如浪涛。闪电遍天,隆隆雷声轰鸣,让人心魂震颤。梁尺涧眼睁睁看着玉生羽化消散,连一片衣物都不曾留下。他挣扎着起身,透过窗,能看到无边无际的乌云,天边应着雷声闪烁的电光。唯有那把“定情信物”还在他的手上。与此同时,太极观中,丹洛正闭目打坐。天边惊雷响彻时,她本不为所动,然而倏忽间,有一块牌位剧烈震动起来,那声响极大,她立时动身,匆匆赶至时,只见到其上镌刻的文字正在飞速散去。她瞪大眼睛,踉跄着跑出门外,看向天边汇聚而来的乌云。电光雷鸣之中,她喃喃道:“心证道,如不曾生于天地……师兄,你终究还是走了这一步吗。”——万事皆休。第二年孟春,梁尺涧被任命为右丞相,与霍皖衣并为双丞,一右一左,堪称新帝眼前唯一的两个红人。去年冬日发生的所有事,都如同镜花水月般就此消弭。叶征倒有心让谢紫殷回归朝堂。只闲话提起,谢紫殷便轻笑推拒:“朝堂艰险,实在不适合我。”叶征道:“你说这话是认真的吗?”谢紫殷道:“自然是认真的。陛下难道不这么想?”叶征冷冷一笑:“谢相大人将整个朝局作为手中棋子,把朕都耍得团团转,怎么能说不适合这朝堂?”“可谢某真的累了。”谢紫殷微笑,“如今能在府中观花赏月,品茗对弈,更是温香软玉在怀,又岂能不解风情,辜负岁月?”叶征打量他神情片晌,默然一刹,道:“谢紫殷,你是脸都不要了。”“此话怎解啊,”谢紫殷讶然道,“谢某何曾要过脸呢?”叶征:……“你的病是好了,说话也是直白了许多。”谢紫殷挑眉:“我少时便是个直白的人。”叶征道:“是以你如今不愿再回朝堂,是因你变得直白了吗?”谢紫殷道:“哪里,我不是说了,我是不愿辜负岁月。”叶征叹了口气,起身道:“不管你如何想,只要你点头,尚书之位,都任你挑选。”谢紫殷懒懒靠在桌前,闻言轻笑:“那岂不是太不公平?”叶征道:“朕认为值得,便是值得。”春日阳光轻柔,和煦温暖,盛京的雪已化完,留得青翠枝叶,绿芽初生。谢紫殷坐在廊前,执着那把鸢尾花的折扇,轻轻扇着风。半梦半醒间,怀中落下一个人影。霍皖衣抵在他肩头唤他:“夫君。”他便微笑:“回来了?”霍皖衣没头没尾道:“再等一月,盛京的桃花林就要开了。”“你想看桃花?”他问。霍皖衣道:“我想和夫君一起去看桃花。”谢紫殷道:“你若是喜欢,其实日日夜夜都可看得。也不必拘泥于哪一处。”“不行,”霍皖衣将他抱紧,“那片桃花林里的桃花,和别的桃花都不一样。”他问:“哪里不一样?”霍皖衣道:“我看桃花的心情不一样。”谢紫殷道:“霍相大人实在是挑剔……连看这桃花,也要挑拣缘分。”霍皖衣抬起头看他,眨了眨眼道:“我不止看花要挑缘分,看人也要。”“哦?”他迎着霍皖衣的目光,稍稍低下头来,两额相抵,谢紫殷低声道,“我也是。”霍皖衣道:“那还请谢公子看看,我与谢公子的缘分有多少?值不值得让谢公子陪我走这一回?”谢紫殷看了片晌,笑着吻下,唇齿间隐隐泄出一句叹息:“谢公子说,值得。”无底的深渊里,终究存续了光。心结尽解之后,霍皖衣再也没有梦魇缠身,不得挣脱。五年前,他先失去了挚爱,又失去挚友,在那个瞬间,霍皖衣以为命运合该如此,他天生得苦,不能守其乐。好在谢紫殷从来没有放弃过他。他也许天生命苦,却也有人救赎。他一展笑颜,紧紧握住谢紫殷的手,与之十指相扣。人生在世,少时不知失去有多苦痛,于是挥霍、浪费,将所有情谊抛之脑后,以为年年岁岁,皆会有欢情新友,不必止步一隅。而他已非少时。谢紫殷站在他身侧,即给他莫大力量,令他得以心平气和思索当年种种。苦痛欢欣,一概如此。他们行走在山间的陡峭山路上。霍皖衣忽而道:“夫君曾送我一个聘礼。”那面再也无法重圆的碎镜。谢紫殷道:“是。”霍皖衣问:“夫君当时是想告诉我那句话吗?”“什么话?”谢紫殷不答反问。他停下脚步,侧首去看谢紫殷的神情。他曾以为自己再也看不清谢紫殷的任何神情——然而今时今日,他目光所及,便清晰看到谢紫殷脸上的笑意,眼底溢满柔情。霍皖衣一时有些怔愣。甚至可说他被这双眼睛看得脸颊发烫,竟有些少时才有的窘迫。他别过头,轻声道:“……一如往昔。”“什么一如往昔?”谢紫殷笑着追问。他耳后发红,又羞又恼:“就是那个一如往昔!”赠予碎镜,言说我心一如往昔。永远永远,相伴不离。那是他曾向谢紫殷讲过的故事。谢紫殷笑而不言,牵着他的手继续向前走去。待行到山中,谢紫殷忽而道:“是的。”他有些迟钝地反应过来,那是谢紫殷在回答他先前的问题。“你方才怎么不说?”谢紫殷道:“因为想看看霍相大人这幅想要得到答案,又会觉得害羞的样子。”莫枳在三月时来了盛京。带着满满六车的贺礼,送了三车在相府,又送了两车到皇宫,最后一车送在了阮宣清的酒楼。莫枳道:“我这次来盛京,就是要将宣清一举拿下。”彼时方断游听说此言,眉梢一挑:“你就送别人这么点儿东西,你能拿下谁?”莫枳道:“听这位公子的口气,是不信任本公子的实力?”方断游道:“可能是吧。”莫枳瞪大眼睛:“那你得好好看看,我是怎么拿下他的!”然后不出意外地被拒之门外。不管是莫少爷自己,还是他跋涉千里带来的一车礼物。此事被方断游大写特写,从梁尺涧的府上递到展抒怀的手里,能叫得上号的人,全都收到了方断游嘲笑莫枳的书信。至于他们两人究竟是如何成为“损友”的,便是因着展抒怀牵线搭桥,让这两人相看两相厌了一番。好在这种事朋友笑笑便罢,莫少爷的风采还是未减分毫。三月中旬时,莫枳还守在酒楼外等着阮宣清“召见”。而霍皖衣与谢紫殷两人,已启程前往那处桃花林。正是桃花盛放时,桃红漫天,游人如织,他们驻足于桃林之中,遥看碧空湛湛,风景一如当年。霍皖衣捡起一朵落下的桃花。他笑着回首,容色昳丽殊绝,更胜桃花千万。“谢公子,”他几步走到谢紫殷身前,“今日风光正好,景色甚奇,霍某冒昧,不知谢公子可否赏脸,与霍某再看一场桃花?”谢紫殷垂下眼帘看他手中桃花,颜色秾艳,却不及他半分。谢紫殷伸出手来,接过那朵桃花,俊美的容颜带着几分笑意:“霍公子如此盛情相邀,谢某岂有不愿之理?只是霍公子品貌俱佳,谢某仰慕不已,不知霍公子可否应承谢某一句?”“……哪句?”霍皖衣眼底潋滟生生。谢紫殷低头凑近,好似在他耳边轻语:“皖衣。”他骤然睁大眼睛。谢紫殷退开时,他双眸依然满是惊色,本该是勾人神魂的昳丽相貌,竟也透出些许纯真。“霍公子不愿么?”谢紫殷假作失落,“是谢某唐突。”霍皖衣抿了下唇,他摇首道:“……没有。”谢紫殷道:“那为何霍公子不应我这一句话?”霍皖衣耳尖绯红,他压住自己作乱的心跳,干巴巴道:“因为……因为……”想不出理由,他便示弱道:“夫君,你饶了我吧。”谢紫殷哑然失笑,将他搂进怀中:“我只不过唤霍相大人一声皖衣,难道就是在欺负霍相了吗?竟还惹得霍相大人求饶,谢某实在过分。”霍皖衣回抱着人,双手紧紧圈住谢紫殷的腰身。他深陷于炽热的怀抱。“你从来没有这么唤过我。”他说。谢紫殷道:“谢某仰慕霍相大人多时,又岂可肆意冒犯。”他退开些许,仰着头道:“你冒犯得还少吗?”谢紫殷假装思索了片晌,恍然大悟道:“谢某似乎日日夜夜都在冒犯……这……”“你打算如何赔罪?”霍皖衣板着脸。燿眼满树桃花下,白云粉叶,天光皎然,他眼尾勾红,摄魂夺魄般引人沉陷其中。谢紫殷松开怀抱,转而捏住他的下颌摩挲。桃花落来,他下意识退后,却被人扣住后脑,唇上陷进一瓣桃花柔软。隔着这朵突然而至的桃花,谢紫殷吻到他唇上。尝到那一点点甜意,谢紫殷将桃花拂去,唇舌交缠间,答出最后一个问题。——“一生,直至永远。”那是肌肤相贴之时,他借由那狂乱的心跳听到的声音。第三年,谢紫殷重回朝堂。他与霍皖衣各自为事,也曾因政见不合在朝堂上争锋夺论,吵得人人自危。其后也出过三元及第的奇才,亦有官员错认他们之间的关系,以为他们是不死不休的政敌。他们每年三月都会再去看一次桃花。第六年,霍皖衣在西平州意外寻到谢氏一个旁支残留的血脉,将人带回了盛京。其后无数年,他们闲来品茗,打马观花,有挚爱相伴,亲友在侧。快意逍遥。后人翻阅史书,有人以为他们势均力敌,都是虚与委蛇。有人以为他们情深意笃,从无差错。然唯有他们自己知晓,他们也曾因行差踏错,险些错过。但所幸。他们再也没有重蹈覆辙过。—全文完—作者有话说:终于完结了!开心!好耶!好耶!太好啦!很多人改了结局,只有玉生是没改的,刘相、方断游、章欢本来第一纲里是会被高瑜害死的,但还是改了。好耶!下一章是玉生和梁神的番外,不喜欢千万不要看。这篇文设定上是和隔壁教主一个背景,所以玉生是可以飞升的,不过他也确实是最后一个,不过也无所谓啦。# 红尘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