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华没办法,只好叫阿寿出去问问,一面对着容祯笑道:“不知道他这会儿在不在。”阿寿正要到对过陈岁云房间去,忽见门口停了辆黄包车,下来个年轻的姑娘。姑娘身后跟着个捧盒子的丫鬟,两人进了天井,直入客堂,喊道:“陈岁云在不在?”陈玉华走到外头廊上看,连容祯也跟着过来了。对过房间走出来一个人,是陈岁云身边的阿金。阿金似乎认得这人,忙忙地下了楼梯,道:“六姑娘,你怎么又来了。”“你们开了堂子做生意,我们走进来就是客人,你说我们来干什么?”丫鬟站在小姐身边,牙尖嘴利的。容祯听这话,挑了挑眉,问道:“你们还接女客?”陈玉华道:“一些夫人太太们长日无聊,也叫我们过去凑个牌局跑个马什么的。”但像六小姐一样横冲直闯找到堂子里来的,倒是少见。阿金道:“我们先生不在。”六小姐道:“那我等着他。”她一面说一面就要上楼,阿金忙拦着,道:“六姑娘,这地方不是您好人家的姑娘该来的,叫人看见了,要说闲话的。”“我不怕说闲话。”六小姐道:“我知道你们堂子里的规矩,不就是打茶围摆酒出局那一套?我带了钱的,我要同陈岁云做相好。”说着,丫鬟便把怀里的盒子打开,里头装满了珠宝首饰。六小姐伸手抓了一把,朝着陈岁云的房间奋力一掷,金银珠翠有的掉在廊上,有的砸在门上,也有的掉到了楼下,撒的满地都是。“哟!”赵谦道:“这六姑娘真是不同凡响。”陈玉华道:“你就会说风凉话。”他忙走出去,站在楼梯上,让阿金阿寿拦着六小姐。“你们敢碰我?”六小姐呵斥两人,伸手抓了把洋钱,仍旧往楼上扔。门忽然被打开了,本该砸在门上的大洋直直冲着人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抓住了飞过来的大洋,陈岁云那张慵懒的脸就出现在了人们的视线之中。他倚着栏杆,手里洋钱“叮”得一声在指尖转了起来,声音含笑,“小六,别闹了。”六小姐笑了,眉目娇俏,哪还有一点咄咄逼人的样子,“你总算肯出来了。”陈岁云沿着走廊走到楼梯口,负着手,那枚洋钱在他手指间转来转去。阿金和阿寿忙着去捡六小姐撒出来的东西。六小姐要上来,陈岁云不叫她动,自己也只倚在楼梯边,笑道:“这样冷的天,还在外头瞎跑。”六小姐看见陈岁云,几乎有些头晕目眩了,道:“我来找你呀。”“你现在不是见到我了?”陈岁云道:“回去罢。”阿寿和阿金将屋里屋外,六小姐撒出去的金银洋钱都放进盒子里,一些摔坏的珠宝首饰也拾了起来。六小姐不依,“我想同你做相好,钱都带来了。”陈岁云把玩着那枚洋钱,“我不接客了。”六小姐忙忙道:“我不是你那些客人,你别把我同那些人相提并论!”“那你拿这些东西来做什么?”陈岁云反问。六小姐呐呐无言,陈岁云从楼梯上走下来,将那枚洋钱放进六小姐手里,轻声道:“听话,回去罢。”原本张扬的六小姐这会儿倒跟个小猫似的,握着那枚洋钱,依依不舍地瞧着陈岁云,不情不愿的走了。陈岁云一面提衣往回走,一面吩咐阿金,“将坏掉的金银首饰都换成新的,送回六姑娘家里去。”阿金称是,走到陈岁云身边,小声道:“那位写了条子,说今天过来。”陈岁云把条子拿过来看了,道:“知道了,你先去预备着罢。”赵谦见陈岁云又要回去,忙走出来拦下,道:“大先生,请过来说说话罢。”陈岁云隔着走廊,看见了里面的容祯。他知道这人不是一般客人,于是笑着应道:“好。”说着,便跟赵谦一块往这边来。陈岁云今日穿的是碧青缎子棉袄,深青棉布纽扣,腰里裁线微微收住,勾勒出一把细腰。他进了屋,先洗了手,阿金阿寿添茶添果,容祯与赵谦仍坐在罗汉**,陈岁云与陈兰华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了,对着火炉子烤火。大家一时只是闲谈,赵谦问道:“方才来找你那个是警察局冯局长家的六小姐呀。”“就是她。”陈岁云笑道:“年纪小,怪离经叛道的,这次回去告诉她哥哥,要将她严加看管起来了。”容祯插话道:“你们不是也做女客么?”陈岁云一面围着炉子,一面道:“那也要看什么人么。六小姐年纪那样轻,还没成亲呢。跟我们拉拉扯扯的,传到她爸爸耳朵里,都要说是我们带坏了的。”容祯看着陈岁云,“我看你方才那样温声细语的,还当你与她情深义重呢。”陈岁云笑道:“这在我们这里,可不是什么好话。”正好水响了,陈岁云拎着壶,冲了热腾腾的一碗茶。赵谦知道容祯对陈岁云有意思,便将话题往陈岁云身上引,道:“我见了你们这里的陈玉华了,是你新买进来的讨人?”陈岁云道:“是,足花了五百块洋钱,赵大少爷觉得他怎么样呀。”“很有大先生你的样子嘛。”赵谦笑道:“容少爷,你不知道,岁云先生当年在上海滩,可是红透了半边天的哟。”容祯道:“现在看着年纪也不算大。”赵谦问道:“大先生今年多大了?”“二十七了,”陈岁云道:“我来得晚,十七岁才进堂子,赵大少爷所说的事,该是八九年前了。”“十七岁也是个半大小子了,怎么进了堂子?”容祯问道。“师父带着进来的。”陈岁云道,他没爹没娘,戏班子出身,打走路起就练唱戏,十四五岁坏了嗓子,后来就不唱戏了,跟着师父进了长三堂子。再后来他自己做生意,手底下有几个倌人。“我看岁云先生如今也很受欢迎,怎么就不接客了?”容祯看着陈岁云。陈岁云捧着茶暖手,道:“年纪大了,哪有他们年轻人得体识趣?怠慢了人反倒结仇。现在这样子就很好,大家给面子,偶尔还想着来我这里坐一坐。”“这样,”容祯道:“我还以为大先生是想从良,娶妻生子呢。”陈岁云笑起来,“再没这个想法。”正闲聊着,阿金走进来,在陈岁云身边耳语几句。陈岁云起身,道:“先失陪了。”陈岁云回了自己房间,不多会儿换了件暗红色杭绸的长袍,立领嵌了风毛,簇着陈岁云的脸。他很适合穿鲜艳的衣服,朱红黛紫,显得风情而靡丽,年岁反而成为了这种风情的点缀。赵谦道:“应该是他那位老熟客罢。”说着,就听见外头传来小汽车的声音,汽车停在门口,司机下车将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个男人。男人从车上下来,手上戴着皮革手套,身上穿着一件黑色丝绒质地的长大衣。他身材高大挺拔,衣服鞋帽打理的一尘不染,气质优雅正派。容祯看着他上楼,走到陈岁云的房间。陈岁云在门口等着他,两人走近了,说了几句话。那人目光忽然落在了这边,落在了容祯身上。容祯心里一跳,认出了那是谁。“怪不得陈岁云不需要客人了,”容祯语气有些冷淡,“傍上了韩龄春,他还用接待谁?”赵谦笑道:“韩先生虽然是大商人,容少爷家里也不差呀。”“你知道什么。”容祯看向对面,容家世代官宦之家,韩家也一样。他们家从韩老太爷那一辈起就做官,韩老爷子年轻时进士及第,几十年一直致力于培养人才。到今天,已经是门生遍天下。韩家几个儿女,大女儿从军,就职于陆军部。两个儿子从政,一个在南京,一个在北平,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而韩龄春,南下从商,年纪轻轻就攒下别人几辈子也挣不到的财富。他是上海商会的理事代表,上海银行工会的副会长,来上海滩做生意的人,拜他比拜财神爷有用。明眼人都看得出,兄姊们最不济的韩龄春,就站在韩家这个煊赫之家的背后,源源不断地为韩家人输送资源。韩龄春只往那边看了一眼,就与陈岁云一起进屋了。陈岁云的屋子是旧式布置,白粉墙,地下铺着团红地毯,金漆几案,大红绫子椅垫,窗帘卷着,下头窗台上放了两盆花儿。他这屋子不算精细,与他这个人相比,甚至有些粗糙了。陈岁云接过韩龄春的大衣,挂在衣架上,又给韩龄春端了热茶点心。“对面是谁?”陈岁云在一边椅子上坐下了,道:“容祯,听说是从杭州来的,家里有权有势。”“是他。”韩龄春知道这个人,容家的小儿子,他父亲不争气,容老爷子一门心思栽培这个孙子。“你认识他?”陈岁云剥了个青桔子,桔子皮的味道一下子在屋子散开,苦香苦香的。“韩家跟容家是世交,我父亲和容老爷子是同门,他前几日来信,让我给容祯在上海安排个差事。”陈岁云了然。韩龄春问陈岁云要桔子,陈岁云分了一半给他。韩龄春慢条斯理的撕扯桔子上的橘络,问道:“他怎么在你这儿,是陈兰华的客人?”阿金正好进来送点心,笑道:“哪是三先生的客人,是我们大先生的客人,就昨晚上见过一回,今儿就一定要我们大先生去说话。”“是吗。”韩龄春抬眼看向陈岁云。陈岁云眉头皱起来,呵斥了阿金,道:“就你多嘴。”阿金忙闭上嘴,添了热茶下去了。陈岁云把手上另一半桔子也给韩龄春,道:“算不得客人,就说过两回话,今儿话说到一半,你就来了么。”作者有话说:韩龄春:哦,是我打扰你们了这个时候的一块大洋折合人民币大概150~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