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谦看见容祯一个人站在窗户边,便过来同他说话。他刚走到容祯身边,就顺着容祯的目光看到了楼下的陈岁云。赵谦心里咂舌,说这位容少爷还是个多情的种子。“陈岁云跟这个戏班子有渊源?”容祯忽然问道:“我记得你以前说过,陈岁云也是唱戏的。”赵谦往戏台子上看了一眼,“秋老板嘛,论起来,还是陈岁云的小师弟呢。”他与容祯说起陈岁云的往事。陈岁云的师父是当年名动京城,红极一时的角儿。可他因为唱戏落下一身伤,治病的时候用了大烟,后来再没戒掉。他不能唱戏了之后,就把所有心血都倾注在徒弟身上。他那几个徒弟,个个出色。陈岁云是老大,天分最好,第一次登台就赢得了满堂喝彩。可是很快就坏了嗓子,唱不成了。二徒弟也是个人才,只是为人太谄媚,他那戏班子挂羊头卖狗肉,混迹在上流圈子里,戏也不好好唱,没多久就办不下去了。他自己也不唱戏了,后来不知道去了哪里。“春景班到现在,就剩秋锁云一个。”赵谦道:“秋锁云也是上海滩有名的角儿,但他为人做事太刚强,不给人面子。在唱功上,只听得人说,他的戏不如前两位。”“陈岁云的嗓子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不能唱了?”容祯道:“现在听他说话,也不觉得如何。”“也不知道是吃坏了东西还是怎么样,总之伤了嗓子。”赵谦道:“你现在听他说话,也是稍微带着沙哑,跟秋老板这清亮的嗓子可没法比。”赵谦顿了顿,又低声道:“有人说,陈岁云的嗓子是叫人毒哑的。你想,唱戏的人一把嗓子多金贵,怎么可能吃坏了东西?大家都猜,不是他那个二师弟,就是春景班的这位小师弟。”“况且秋锁云跟陈岁云一直不对付,脸面早撕破了。若说是秋锁云嫉妒陈岁云而给他下毒,也不是没可能的事。”赵谦感叹了几句。容祯若有所思。传论坛bisi一转眼的功夫,韩龄春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楼下。他刚一走近,陈岁云便站直了身子。韩龄春与他说了什么,陈岁云笑了笑,抬起手,把烟递到韩龄春嘴边。韩龄春咬住烟蒂抽了一口,随即两个手指头一捻,把烟掐了。姚嘉走到另一扇窗户边,笑着对身后的人道:“你看他们两个,好得很呐。”杜少爷走到姚嘉身边,满不在意道:“一个倌人,一个客人,做什么你侬我侬,浓情蜜意的,真是好笑。”姚嘉笑了,容祯看得明白,他在嘲笑韩龄春。其余的客人,有的跟着笑了。还有些或是畏惧韩龄春的权势,或是因为韩龄春与人为善,不敢或者不想背地里说他闲话。季之信敲着烟斗,玩笑道:“可不要叫韩四听见了。”这下子,那些笑了的人也不笑了。杜少爷有些下不来台,看向姚嘉,姚嘉仍然似笑非笑的,不知道是在嘲弄韩龄春,还是在嘲弄这满屋子里的人。容祯看到这里,深觉无趣。宴会深夜方散,人走干净之后,雪忽然下大了,铺天盖地的雪花飘落在浓重的夜色里。韩龄春洗漱完,歪在**看书。陈岁云趴在窗边,很新奇的样子。韩龄春翻了一页书,道:“大惊小怪。”“上海有好几年没有这样的大雪了。”陈岁云道,他关了窗户,回来倒了杯热茶端到床头,然后脱下身上披着的大毛衣服,爬到床里面。“你呢,你以前见过最大的雪是什么样的?”韩龄春合上书,他见过的雪可多了。小时候随外祖去过长白山,见过东三省的雪。那里温度低,雪落下来不会化,积在屋檐树梢上。风一刮,天上的雪和屋檐上的雪都飞起来,一阵雪烟,大的迷人眼。后来他去欧洲,飞机轰炸后,城市变成废墟。人们麻木者一张脸,站在废墟之间,这个时候天上开始飘落雪花。“那时候我真觉得上帝是个无与伦比的导演,下雪的时刻总是恰到好处。”陈岁云沉默地听着,他能嗅到韩龄春身上淡淡的洗发水的味道,丝绸的睡衣触感十分柔软。韩龄春低下头看了陈岁云一眼,与他交换了一个缠绵而湿润的吻。夜色渐深,静谧寒冷的雪夜里,两个人相拥而眠。大雪下了一夜,早起路都白了,扫大街的清洁工走走停停,毛线手套下的一双手几乎冻烂掉。大清早的,赵谦就出了门,去了容祯那里。容祯开门迎他进来,给他倒了杯热茶。赵谦连忙起身接过,口中道谢。“大冷天还叫你来一趟真是抱歉,”容祯道:“有件事我要同你说一声,我打算就任金融管理局了。”赵谦笑道:“哦!恭喜恭喜,容少爷自此就能大展宏图了!”容祯笑笑,“说不上大展宏图,只是来了上海那么久,总要有些正经差事。”他就任监管局,还多亏了那位韩四叔。韩龄春也算不遗余力的帮容祯引荐权贵,可说实在的,容祯不想感谢他。财政局看准了韩龄春这个大富豪,想从他身上捞钱,所以近来韩龄春行事处处受阻。姚嘉呢,虽然在财政局,和韩龄春也好的跟亲兄弟似的,但他不肯帮韩龄春,说不好背后还要落井下石。金融监管局几乎就是为韩龄春量身定制的。而容祯恰好在这个时候出现,他与韩龄春是世交,出身学历又比姚嘉强,他如果进财政局,会比姚嘉更得重用。韩龄春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帮容祯。这些容祯都看得明白,心里也存了顺水推舟,将计就计的意思。“明天我打算去趟高登俱乐部,你要是不忙,陪我一块过去吧。”容祯道。赵谦当然愿意,那可是高登俱乐部,多少人遥不可及的地方。他搓着手,心说任劳任怨这么久,总算有点收获。没有倌人们从旁凑趣,男人们的谈话总是不尴不尬的,这会儿容少爷不说话,赵谦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一面低头,一面余光打量着房间,忽然看见沙发边还放着容祯没送出去的唱片机。“这唱片机……”他以为按照容少爷的性格,被人退还回来的东西会直接扔了呢。在那天之后,容祯的心事有些死灰复燃的迹象,这会儿他看着那台唱片机,忽然道:“他不肯收我的东西,想必是因为韩家四叔,我确实不该使他为难。”赵谦一激灵,笑道:“容少爷说的是。”容祯沉思半晌,问道:“你知道他平日里喜欢什么吗?我想,送他礼物,应当挑他喜欢的东西才是。”赵谦心里嘀咕,容大少爷居然也会考虑别人的想法了。“陈岁云的喜好,这不难打听。”赵谦道:“他喜欢唱戏的头面衣裳,越是老旧的越喜欢。”容祯疑惑,“他喜欢这个?”“嗐,就因为没成角儿,所以心里一直惦记着。”赵谦道:“做倌人做到这个份上,要说钱,陈岁云一定是不缺的。这么些年,他手上的洋钱总有七八万。年轻的时候多风光的日子没有?现在想想,也就这一点遗憾。”容祯点点头,觉得有理。“况且那衣裳头面,说实话,跟古董也差不多了。”赵谦是商人,最会盘算这个,“别看是戏服,都是好料子好绣娘一针一线织出来的。陈岁云的师父曾有一整套苏绣的戏装,珍贵非常。唱戏用的头面,一般点的戏班子也就是银泡头面,铜镀银的,玻璃水钻的。讲究点的,都用真金白银。上回秋老板唱戏,头上那支顶花,一圈钻石围着一颗红宝石,足要六百块大洋啊。这也是为什么梨园行里的角儿们攒不下钱。”容祯沉吟片刻,道:“如此说来,还都是些不好弄到的玩意儿。”那是当然,但凡上海滩有这样东西的,都让韩龄春收了。赵谦心里嘀咕了一会儿,道:“陈岁云的喜好,说实话,刁钻了些。容少爷挑些稀罕的古董玩器也是一样。”话是这么说,容祯明显没听进去,正盘算着该去哪里找这些东西。容祯就任监管局的消息,被季之信带给了韩龄春。彼时韩龄春待在陈岁云房里,窗外的阳光落了他满身,他躺在摇椅里,沉吟片刻,问道:“姚嘉怎么说?”“姚嘉?”季之信端起茶,“姚嘉高兴得很呐,说要为容祯就职办一场大大的宴会。”韩龄春笑起来,季之信也笑,“这个姚嘉,上头笑着,也不知道脚下使不使绊子。”韩龄春翻著书,“姚嘉可比我会做人。”季之信看了眼韩龄春,其实不太明白他,“难道监管局的缺落到容祯身上,你的事就好办了?我看,他也未必会记你的恩,帮你做事。”韩龄春漫不经心道:“何出此言?”季之信还没说话,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一个身着灰青色对襟褂子的年轻人走进来,身后好几个人搬了三四个箱子,自称是容祯的小厮,给陈岁云送东西来的。季之信指了指楼下,“不就因为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