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下去了,韩璧君坐在车上,不时捋动头发。“陈霜华好凶啊,玉华在他身边都不敢说话。”韩璧君道。陈岁云看了她一眼,道:“霜华就那样的性格。”“那玉华呢,玉华什么样的性格,会受欺负吗?”陈岁云笑道:“没人欺负他,霜华只是看着凶。”韩璧君不大相信,她问道:“玉华是哪里人啊。”“安徽人,家里受了灾,逃难到上海的。”“他家里人呢?”“都死光了,到了这边,认了一个病歪歪的干娘。为了给他干娘治病,就把自己卖给我了。”韩璧君皱起眉,“卖了多少钱,他干娘病得很重吗?”“五百块钱,”陈岁云道:“他干娘也没有什么大病,就是穷,吃不起饭当然养不好病。”见韩璧君有兴趣,陈岁云也就多说了点,“他年纪小,前几年讨饭吃,这几年在码头扛包,活太累,实在受不住。他见长三堂里有买人的,就来问能不能把自己卖掉。我看他长得不错,就把他买下来了。五百大洋他全留给了他干娘,足够一个人活很久了。”韩璧君沉默了一会儿,“一个人的价格就值五百块。”“更不值钱的也有。”陈岁云阖上眼,闭目养神。韩璧君看了眼陈岁云,道:“岁云先生,你又是怎么进的堂子,也是因为钱?”“不为钱还能为什么。”陈岁云道:“我师父带着我进来的,他指望我唱戏一鸣惊人,变成名角儿养他。结果我唱不了戏了,他就说我们师徒两个都是下贱命,带我进了长三堂子。”“我对这个没什么想法,只要有口饭吃就行。”陈岁云道:“我进了堂子,能吃饱饭,也不受累,朝打夕骂的,所以我就留下了。”见韩璧君目露同情,陈岁云皱起眉,道:“别这么看我,我过得不差。我师父那个人有些左性儿,但是对我挺好。我唱戏的时候他用心教我唱戏,我进堂子之后他又教我做生意,总之饿不死我。”“做生意也要教?”“得教。”陈岁云转着手上的戒指,“那时候年轻,一心钻牛角尖,他不把我打醒,我学不会做生意。”韩璧君还想再问,但是车子到韩公馆了。韩龄春在客厅里等着,见两人回来,便催促陈岁云上楼换衣服,下来吃晚饭。隔天午后,韩公馆的后花园里,韩璧君在学骑自行车,陈岁云在后面扶着车后座。“你扶着没有,你给我扶住!”“你先骑,蹬两下蹬两下。”韩璧君握着车把,颤颤巍巍的,绕着小花园跑了一半,差点摔下来之后就怎么都不愿意骑了。陈岁云穿着件深褐色的灯芯绒衬衫,下穿着黑色长裤。他一只手扶着自行车,背对着韩龄春点了支烟。“才骑这么会儿啊。”陈岁云道。“你不给我好好扶着,我不让你教我了。”韩璧君道。“那让你哥来?”韩璧君嗤笑一声,“换他?他就是看我摔死都不会来扶一下!等五川吧。”“行。”陈岁云抬头吐了个烟圈圈,道:“你先回去,我骑一圈,散散味儿再回去。”韩璧君点头,回到茶餐桌边。餐桌边,有一群唱诗班的孩子们排成排在唱歌。这是教堂的一项募捐活动,富商们负责出钱,教堂负责涤**这些金钱的罪恶。阳光特别好,韩龄春坐在一把黑色檀木的扶手椅上,膝上放着一本书。他表面在听这些小孩子唱歌,其实在看不远处骑车的陈岁云。陈岁云抽烟又喝酒,样样不听他的。“他还挺喜欢骑车兜风的。”韩璧君在椅子里坐下,道:“你见没见过他骑马的样子?他真适合大草原,适合自由自在。”韩龄春不置一词,只道:“你们最近相处的不错。”韩璧君想起陈玉华,不自觉地便笑了。“陈家有一个陈玉华,你认不认得?”韩龄春点头。韩璧君往红茶里加了一些牛奶,“他真漂亮,我喜欢他。”韩龄春挑眉,“你喜欢他?只见了一面,你就喜欢他?”“一见钟情,你不懂吗?”韩璧君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笑意,她放松地倚在椅背上,道:“他身上有一种很吸引我的脆弱感,你能明白吗?他那么干净,却又是这样的身份。他适合出现在诗篇或者童话里,如果他出现在我眼前,那么我就觉得这个世界有些残忍了。”韩龄春嗤笑一声,“无病呻吟。”韩璧君瞪了韩龄春一眼,道:“如果你见了他,你也会喜欢他的。”“我不会。”韩龄春心想,他喜欢凶的。年纪轻轻,却总背负着生存的压力,于是要凶,要野,要张牙舞爪才能不被欺负。连**也凶,指甲把他身上抓出一道道血印子。有时候也是脆弱的,不是玻璃的那种脆弱,而是生铁,太坚硬了,过刚易折。狭窄阴暗的床榻里,年轻的韩龄春一点也没有世家出身的风度,几辈子没干过事一样索求无度。他埋在陈岁云身上不知道白天黑夜,睡醒了的时候,韩龄春会点一支烟,很劣质很呛嗓子的烟。身边的陈岁云在睡,肩背雪白,韩龄春很想在上面弄出些痕迹。但陈岁云埋头睡觉的时候最好不要碰他,因为他会骂人的。“四哥?”韩璧君叫了韩龄春几声,道:“想什么呢?”“没什么,”韩龄春回过神,端起茶杯,道:“你刚才说什么?”“我说,换了是你,你会喜欢什么样的?”韩璧君问道:“十年前,你刚从家里跑出来,来到上海这片花国,就没遇见个红颜知己?”韩龄春笑了笑,“怎么,你离家出走就是为了邂逅一段爱情?”“当然不是,是为了自由。”韩璧君道:“但是……”她话没说完,陈岁云停下车子走过来,给自己倒了杯茶解渴。“聊什么呢?”“聊陈玉华,”韩璧君指甲敲着茶杯边沿,“我想我真是幸运,在最好的时候遇见了我最喜欢的人。”陈岁云笑了笑,“你只见了他一面,就将他奉为最喜欢的人了?”“一见钟情,”韩璧君摇摇头,“你也不懂。”陈岁云就笑,站着喝茶。韩璧君道:“你带我去见见他好么?我想见他了。”陈岁云没有同意,在他看来韩璧君并不是一个好客人。“我不想做他的客人,他在我这里也不是倌人,我喜欢他。”韩璧君道。“那更不行了,”陈岁云笑道:“你太年轻了,五小姐,年轻的人说话总是不作数。”韩璧君皱眉,看向韩龄春,想让韩龄春替自己说话。但是韩龄春只看着陈岁云,神色看似漫不经心,一双眼睛却注视着他。反倒是陈岁云没有看韩龄春,他低头喝茶,抬头看唱诗班的小孩子,就是没有看韩龄春。韩璧君后知后觉,两个人之间的气氛陡然间古怪了起来。陈岁云听了一会儿小孩子唱歌,放下茶杯道:“出了一身的汗,我去换件衣服。”韩龄春点点头,目光重新落回书上。韩璧君看了他两眼,道:“陈岁云会用枪,你知道吗?他的枪法还不错,跑动的马,他两枪就撂下了。”“我知道。”韩龄春道:“我教他的。”“你还教他用枪?”“只是一些自保的手段。”韩龄春道:“我也不希望他有用枪保护自己的一天。”韩璧君神色微微有些变化,“你是真的喜欢他。”乱世之中,他不仅庇佑了陈岁云,也教给他自保的本领。“父亲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的,”韩璧君道:“他是什么身份,别说进咱家的门,就是在门口站一站,父亲还觉得脏了咱们家的地呢。”“我不需要他的同意。”韩龄春神色淡淡。韩璧君神色有些复杂,她觉得自己与韩龄春真的像,同样的叛逆逃家,又同样喜欢上姓陈的。她或许不理解韩龄春对陈岁云的喜欢,但是一想到陈玉华,韩璧君也有为他对抗父亲的勇气。韩璧君不自觉笑了,“伟大的爱情。”韩龄春看过来,韩璧君道:“是说我自己。”韩龄春兴致缺缺地挪开目光,韩璧君问他,“那么,看在我们如此相似的份上,你有对我的忠告吗?”韩龄春目光望向远方,“言出必行,说得出就要做得到。”韩璧君皱起眉,“像是爹会说的话。”韩龄春翻了一页书,“你不可否认,他的一些话还是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