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祯一句话噎得陈岁云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心里那点子愧疚这么一会儿已经烟消云散。真是年纪大了,陈岁云心想,这要是我年轻的时候才不会给他面子呢。陈岁云推开书寓的门,客气道:“容少爷进来坐坐?”容祯自然同意,只是还不等他进门,容俊人突然跑来,着急忙慌的,“少爷,老爷要到上海了,发来电报让你去接呢?”容祯皱眉,“我爸来上海了?”“是啊,”容俊人道:“太爷知道少爷出息了,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过年就不叫少爷回去了。又怕少爷想家,所以特地叫老爷过来看看。”容祯面上却不见多高兴,他沉吟片刻,与陈岁云打了招呼,同容俊人匆匆走了。陈岁云送了送,送出巷子口便转身回来。他走进陈家书寓,天井里竖着梯子,陈霜华站在梯子上,换门廊下坏掉的灯泡。“我说用宫灯好看,你非要换电灯,这一年的功夫修了多少回了。”陈兰华抱怨道。陈霜华嘴里咬着螺丝刀,也没空反驳他。陈岁云站在廊下看他们,道:“不然用宫灯的罩子,里面装灯泡好了,两全其美。”陈霜华哼笑一声,也没理。“陈玉华呢?”陈岁云没瞧见他。“宋太太过生日,叫他过去了,看看时间,快回来了嘛。”陈兰华道。“宋太太?”陈岁云记得那是个挺规矩老派的女人,“她看上玉华了?”“哪是她,”陈霜华修好灯泡,从梯子上下来,“是宋先生看上玉华了。宋太太自恃正室,要代夫纳妾呢。”陈岁云眉头皱起来,陈霜华走到水池边洗手,道:“宋太太那个人,不知道怎么说她。她以前有一个钢琴老师,很年轻的女孩子。宋先生看上了她,宋太太就给人家下药,伙同宋先生把人迷奸了。宋先生不是个东西罢,宋太太呢?人家一问起她,她就哭,说出嫁从夫,她哪能不听宋先生的话。”陈兰华也道:“这件事当时闹得很大么,后来还是给钱压下去的。”陈岁云知道这件事,很看不上这夫妻俩的做派,道:“那你们还让玉华去。”“怕怎么的,这样的事,以后会少?”陈霜华道:“我叫二荷跟着他呢,不会叫人占他便宜。”陈岁云点点头,这才作罢。“我有件事要同你们说。”陈兰华忽然开口,他捏了捏手指,道:“我想给自己赎身,以后不做生意了。”陈岁云微微一愣,陈霜华捻灭烟,看向他,“要赎身了?”陈兰华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年纪也不小了,这么几年生意做下来,也攒了些钱。我姐姐几次三番劝我赎身,前几天她来找我,说我姐夫同她商量了,要回老家去,叫我赎了身一起走。”陈兰华家境不好,早年死了娘,家里有一个死鬼老爹。当年,他爹为了换一口大烟,要把他姐姐卖掉。陈兰华偷偷把姐姐放走,然后找到陈岁云卖身,拿卖身的钱发嫁了他姐姐。他姐夫一家人不坏,这么多年,有赖于陈兰华的接济,对他姐姐也很好。他姐姐日子过得好了,就总念着陈兰华这个弟弟,几次三番催他赎身。陈兰华低下头道:“我姐夫说,他老家离这里很远,那边的人都不认识我们,也不会有人对我指指点点。等到了那边,要是有合适的,也给我说个媳妇儿。只要人家不嫌弃我,我是怎样都行的。”陈岁云点了点头,道:“这也好,你在堂子里这几年也学了不少东西,换个地方,或是当个账房,或是给人写个字,总算一门营生。”陈兰华点点头,“是这样。”陈霜华捻着烟蒂,冷笑道:“想得倒是好,未必成罢。与其藏着掖着怕人笑话,还不如在堂子里自由快活。”陈岁云道:“人各有志么,兰华这么些年也不容易。”他沉吟片刻,道:“当年四百块洋钱买了你,如果你要走,就收你八百块洋钱。这么些年你挣的钱,许你带走一半,家具不能动。你屋里那几大箱衣裳,毛料皮袄,你捡能穿的带走。你那些客人送的首饰摆件,也都归你。”陈兰华忙道:“不必了,赎身钱就收了我这么一点,哪还能带走这些东西。”陈岁云摆摆手,叫他不要客气,又问道:“客人那边,可都谈妥了?”陈兰华点头,“已谈妥了,赵先生不大舍得,倒也没说什么,说年后来把账开销了,还额外送了我一千洋钱做盘缠。”陈霜华道:“总算他不是那么无情无义。”陈兰华笑了笑,与陈岁云说定这件事后,他整个人都放松了,对陈岁云道:“前一阵洗衣裳的阿婆请我帮她们写信,她们说,外面人写信,一封要四个铜板呢。我以后就打算做这个。”“四个铜板,”陈霜华嘲笑道:“不够你一块点心钱。”陈兰华也没理他,只对陈岁云道:“你也早有退意是不是?早几年你太红了,满上海滩都是追时髦的人,你不好脱身。刚要隐退的时候又碰见韩老板,这一算下来又耽搁五年。之前霜华说的时候我心里也是赞同的,你要么就跟了韩老板,要么就与他说清楚,散了好了。”陈霜华一边站着,也去看陈岁云的神色。陈岁云只是笑,不搭话。天色渐晚,韩公馆里,韩龄春与韩璧君在下棋。韩璧君想下西洋棋,但是韩龄春坚持要下围棋。“你跟父亲真是越来越像,”韩璧君道:“明明在国外待了那么久,怎么越活越老派。”“在外待的越久,越能明白父亲的智慧,他思想深邃,处事果决而有魄力。你能学到他的一分本事,就足够你过得很好。”韩龄春心不在焉地摆弄手中的棋子,“他只是不适合做父亲。”韩璧君不能苟同,她瞧着韩龄春总是看向落地时钟,便奚落道:“门禁这点跟父亲也像,不过以往都是父亲等着教训晚归的你。”韩龄春修长的手指捏住一枚黑子,“你提醒我了,该给他设个门禁。”韩璧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把他管的这样严,怎么就没想过给他赎身?他跟了你,你再管他,不就名正言顺了?”“你有没有脑子,”韩龄春撩起眼皮子看她一眼,“陈岁云是自己出来做生意的,我向谁赎他?”“那你们为什么没在一起?这五年,他也没有别的客人不是?”韩璧君道:“五年,表姐都离两次婚了。”韩龄春不说话,只看着棋局。韩璧君眼珠子转了转,道:“哦,是他不愿意。”韩龄春抬眼看了看韩璧君,问道:“你给陈玉华写的信,他回你了吗?”韩璧君撅起嘴,不说话了。恰在这个时候,陈岁云回来了,他把大衣脱给佣人,接过韩龄春递来的茶,在韩龄春身边的沙发上坐下。“外面冷不冷?”韩龄春道:“天都黑了。”韩璧君看了眼韩龄春,也不知道这两句话,那句才是他想说的。陈岁云没察觉,道:“陈兰华要给自己赎身了。”说起这件事,他有些唏嘘,“虽说是件好事,但好歹大家一块朝夕相处这么久了,他要走,以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陈霜华也是因为这个,后半晌都怏怏不乐。韩龄春交叠着双腿,坐在单人沙发里,“他不是跟那个赵谦很要好吗?我还当他跟了赵谦呢。”“我看他对赵谦没那个意思。”陈岁云道。韩璧君在意的是另一件事,“陈兰华的赎身钱要多少?”陈岁云比划了一个数字。“八千?”“八百。”“不公平!”韩璧君恨恨地锤了一把抱枕,“凭什么陈兰华只要八百,陈玉华你就要我一万。”陈岁云优哉游哉道:“因为我乐意。”韩璧君气的又锤了抱枕一拳。陈岁云乐了,捧着茶杯喝茶。韩龄春又吃掉韩璧君两个子,韩璧君咬牙切齿,我让你们都欺负我。“岁云先生,”韩璧君起了范儿,笑问他:“当年你师父去后,也没人管你做不做生意了,你怎么就没走呢?”陈岁云愣了愣,笑道:“你猜猜?”韩璧君不猜,看了眼韩龄春,笑得志得意满。韩龄春面色沉了下来,冷冷地看了眼韩璧君,“你该去休息了。”韩璧君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意识到自己的玩笑或许戳中了韩龄春的忌讳。她也没敢多说话,起身上楼了。陈岁云见状,劝道:“她年纪还小,说话没有个分寸,究竟只是开玩笑而已。”韩龄春转头看向陈岁云,目光幽深。陈岁云顿了顿,“怎么?”“容祯行事横冲直撞,韩璧君说话没遮没拦,你都可以一笑置之。”韩龄春注视着他,“年轻人做的错事总是可以被原谅的,是吗?”陈岁云呼吸一窒,下意识移开了视线。韩龄春伸出手,抚上陈岁云的脸颊。他凝望着陈岁云的面容,在安静的夜里轻轻叹息,“要是所有年轻人都能被原谅该多好。”陈岁云低垂着眼眸,甚至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他想起韩璧君的问题,为什么没有在白海棠死之后离开长三堂呢?因为那时候还没死心,还觉得能等到一个人。